他轉了轉小刀, 刀鋒在她耳後過,人/皮/面/具一扯即落,在他掌心揉成一團。他坐上小椅, 懶懶的招手, “你過來。”
“我不要。”
他伸手一扯將她扯進懷中, 圖葉能感到他的呼吸, 入寬領, 從左袖出,她動了動手,復而攥緊。
“其實我是個心眼極小的人, 你若讓我安靜抱一刻,之前的氣惱就都算了。”
他抱的很輕, 圖葉卻猛吸一口氣, 對他的傷害和侮辱, 總在回想時才覺得一陣不安,他徒留心裡柔軟的一片, 她又怎敢繼續帶刺。
“傷都好了嗎?”
他聞聲有些開心,“恩。”聲音埋在她衣服裡,又穩又柔,整的肌理一陣酥麻。
“還……氣我?”
“在這一刻之前還有點。”
她放鬆雙肩,身體中的弦突然斷了, 仿若能化爲水, 隨着波濤不顧一切的遊蕩。至少他沒有怨她。她往後靠上去, 疲憊的垂着頭。
“大人你可以不可以……”
“可以, 什麼都可以。”
“你知道我要說什麼?”
“你以爲我什麼都不知?”他正了正身, “帝君回攻之勢迫在眉睫,明日我會造一份太子詔書, 表太子後悔莫及,願開城迎帝君,自身甘願遠離深宮,不牽扯宮中事。這幾日我會去城門外,等帝君回朝替晉翱開脫,我只能做到此,帝君能不能饒他便是帝君的事了。”
圖葉沒料到他想的如此全,很是感激,笑了笑。
他手持她一把長髮,放在鼻尖下嗅,輕聲道:“你高興就好。”
*
因晉翱已離去,爲免事後讓人狐疑,圖葉不再以玉真面容出現,便畫着奇醜的濃妝裝扮成小宮女,臥繭眉,豬肝腮色,原本不凸顯的五官也陷下去了。
在路上若巧遇鬱儒丘,總會被他拉到屋檐下嘲弄一番。
“嘖嘖,國色天香。”
“喜歡嗎?”
“還不賴。”
他總是將眼睜的黑白分明,像發現新鮮事的孩童,有時候閒侃幾句笑着久了,圖葉突而覺得他纔像那韶華少年。
在帝君還未返朝的短暫幾日中,宮裡人雖然亂了章法,卻少了人心的刺,圖葉活的稍稍有些任性,桌腳髒了會擦上一天,她暫住在景雲齋,以晉妙去別宮閒住爲由而趕走一干人,有時偷溜上書閣,翻看晉翱的字跡,看到難喘時便起身開窗,總能看見鬱儒丘在對面牆頭,迎着月色灌着酒,像是在等她。
“外面燥熱,進來避避蟬擾嗎?”
“盛夏本就該如此,到此便該好好享受。” 鬱儒丘飛身坐上小窗,支起單腿,絢麗袍色如畫屏一展。他擡手指着她,古怪笑着。
“呆瓜,粗眉化開了。”
畫的眉被薄薄香汗融開了,兩道粗眉越發難看了。
鬱儒丘在手心撒上清酒,將她拉到身邊,伸手在她面上洗妝,重彩逐漸褪下,最後一絲顏色也粘在他手上。
酒氣分明很淺,她卻微薰,迷離了視線,朦朧了,似乎一切就會美妙不少。
他用指腹擦着她的眉,臉輕輕靠上來,距離不對,太近了,她的下脣有些瘙癢,不知是真的碰到他還是一團溫氣。
“可以吻你嗎?”
“恩?”她不知此時想什麼。
“心甘情願嗎?”
她猛然清醒,抽身要走卻被他抓住手,那一圈異常溫暖。有什麼額外的東西滋生而出,溜出她的掌控,糾纏她的身體,瘋長而上。
她以爲還有更深的牽扯,卻被他扯出窗外:“星朗月清,去看天地。”
這一下像被浮雲托起,流風之中竟已上一重天,萬里江河,無邊世界全在足下,一眼像是望穿了千年。借月色看大地,江海如暗夜明珠,凡人燈火不過是畫卷上濺潵的金油,毫不起眼。
圖葉不住微笑,低低嘆吟,“這樣望着,還以爲自己就是造物之神。”
鬱儒丘慢慢脫開手,她竟能停浮在雲海之中,他漫步在她身後,一手拖住她的腰。
“別怕,往前邁。”
兩人轉頭朝南去,一步百里,遙見千里外的雲端下正沉澱着古老碧水,水色幽青,阻斷在連綿山腳下,山頭已暗,只有一端有一點燈色。
“下去看看。”
她如沉雲落在及腰的花葉中,拔步往熟悉的路上尋去。鬱儒丘看着她停步在一棟木屋前,只是靜靜站在窗外,隔着窗紙不知看見了什麼。山風有些大,她似乎就要飄搖消失。
他走上前,捂住她的雙眼,她卻將他的手取下,反覆擦着。
“對不起,弄髒了你的手。”
她轉過身,用力笑,“見笑了,走,順路看看他們。”
“你要去看他們還是看他?”平日裡他光輝異彩的眸子稍稍一暗。
她彎着眼兒,用笑緩解所有的情緒,她想把心裡想的娓娓道來,又不是如何開口。
“一直以來我並非故意避開你,很久前的事我近來才記起一些,我……那時並不是刻意逃走的……”
他怔了一怔,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小葉子,我並非因爲……”
他伸出抓她,她卻丟下他,先一步往山南去。
山南那孤立的廢屋像山夜中唯一的火燭,兀自亮着,飄搖不定。
那門半開着,小圓露出小半身子,待聽聞腳步聲才懶洋洋的睜開眼,愣了片刻便狂吠狂奔而來,將她撲倒在地,興奮的跳躍。
柏南聞聲出門,見是她愣了片刻,轉而進了屋子,再次出現的男子不再是他。
“你還開心嗎?”
晉翱點着頭,那一身陳舊的藍衫,居然這樣配他,是了,從最初的際遇到止步不前,他從不屬於深宮,從人到心,從來是個錯誤。
她迎風笑,“那便好了,我也是路過,先走一步。”
“等等,之前的事,柏南青青都與我說了。”他頓了頓,“也許我本該是氣的,但這裡白日萬里無雲,夜中星斗滿空,突然覺得在這也是不錯的,我想也許我不滿的太多,現在也夠了……”
“……這些天我想了許多,你要不要一起留下?”
那一刻她幾乎要點頭,“這些天你想了什麼,想通了什麼我並不想知道,更不要留下。”她怕猶豫阻攔腳步,在他的渴望之下飛快的奔跑起來。
晉翱追上前,將她攔下,“爲什麼不肯?天地這麼大,還有許多地方你我都未曾去過。”
她擡首收緊了聲音,“太子爺已有嚮往的翠煙山水,便開心的去過,說來說去,你也只是我未預料過的意外,狹路相逢,又生不逢時。”
他喪了氣,伸出的手已垂在身邊,“生不逢時嗎?”
“我再沒有氣力伴你遠行,沒有時間虛耗春秋,沒有時間再去考慮過去的事,那些事,放下只是一瞬,你若拿着便是一輩子的事。”
“這麼多年過去,我才能解讀自己,當年我也許並不是恨你,只是恨我自己,恨無能無奈,恨無可奈何。”他捧起她的臉,“到了如今,我卻要被你勸阻。”
“太子爺,像以前那般怨恨我,至少不會讓我無所適從。”她墊腳在他肩頭輕靠。
他擁住她雙肩,輕聲道:“圖葉,我已怨你太多時間,剩下的自己,也該釋懷了。”
倘若驚天動地的開始就要驚天動地的結束,那麼他們註定潺潺細水的告終。
她原本應想着這一段了無牽掛,卻突然心裡刺麻,惶惶不安,回頭去,鬱儒丘就在不遠處看着一切,風過花草搖曳,他又消失了,像是沉澱入河流下,像在攻城那夜一般。
圖葉手心一涼,將晉翱推開,一句再見也沒留下便奔下山去,那花叢中有淺淺踩踏的痕跡,一直到山下,鬱儒丘走了。她有些心酸,忽而覺得生存是一件苦難的事,總有些人讓她口鼻無從呼吸,總有些人讓她心肺不得跳動。
她轉過身不知何去何從,卻突然被撲倒在地,撞起漫天飛葉,紛飛中草木逐漸遮掩星空,那人垂下身,不留餘地的將她吞沒在身下。
他笑道:“你緊張了?”
她皺起眉,笑了一聲又擡腿亂蹬,“鬱儒丘,你敢耍我?”
他勾起一邊嘴角,按住她雙腿,在她衣襟中埋下臉,笑氣瘙癢難耐,讓她安靜了下來。
“小葉兒,其實你也不過是個好鬧的小丫頭。”
她一愣,又咬住牙,冷聲道:“你別以爲一朝與我親近,就能讓我對你有好感,都是休想,等帝君回朝,你是你,我是我,還是那句話,不要再來糾纏……”
她的臉被捏住,身子被他淹沒,那一吻鎖住她喉頭的聲音,暖流走在她全身,彷彿順着一股力度陷入花泥,掉入另一個世界。
“小葉兒,可以吻你了嗎……”他終於肯擡起頭,低聲吟問。
“吻都吻了,還要先斬後奏。”
“明年此時,還能這樣吻你嗎?”
她在沉默中笑,盯着橙色夜星,“那時沒承諾自己的話是我不對,但你也不必這樣心急,我說的話我總歸會兌現的。”
鬱儒丘伸手撇正她的臉,揉擦她微燙的耳廓,“活的太久,笙簫對酒也會悶,我偶爾也會找些事來做,有些遊戲過了便過了,有些遊戲一踏足就無法自拔,所以無論我走哪條路都是我自己選的,並不是因爲需要誰去兌現什麼。”他拱身端詳她,又是一嘆,“又在裝睡。”
他抱起她,在離山時激起花浪,仙人望着一望無垠的夜空又想起那個唯唯諾諾站在桃樹下的少女,她拽着裙襬,掩飾着不安。
‘我要求流央鏡,我知道有代價。’
‘我,我什麼也沒有,但只要你能幫我,我就是你的。’
她說的信誓旦旦,卻溜入流央鏡,在他眼前逃的無影無蹤。
***
秋雨下了一夜,停雨的清晨來的太晚了點。
她睜開眼,翻身爬上鬱儒丘的牀,輕薄的被褥裡有他的氣味,她埋下頭,將整個人塞進去,手邊有他落下的一根長髮,她捏在手裡,將它打出細小的結,像在咀嚼其中樂趣。
昨日未多慮的一吻,今時想起卻滿腹空空,彷彿體內只剩下顫動着縮爲一團的心。
外面的門吱呀一聲,隨後屋中一聲悶響,她翻身滾落到木板牀,剛合上眼,廂牀的小簾便被翻開。
那人俯身而來,帶着一曾渾厚的溫度,長髮掃着她的頸脖,癢的她直顫。
“……恩?”鬱儒丘嗅她的鼻息,深深笑着:“上我的牀要趁早,別等我走了。來吧,快起來。”
她忍不住癢,哼道:“好吵,做什麼?”
“帝君深夜已回宮,帶來一個新王爺,晉翱的事已大致解釋過,剩下的要看帝君心懷怎樣。”他將她拉到外屋,牆角有木箱,亂晃着,發出悶響,他蹬開箱蓋,指着裡面的人,“另一個你也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