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東頭,碧霞滿空,初冬晨光照舊鮮活。
在尚宮局新一日裡上百宮女做着日日年年的事。圖葉也一早安排一切後,原想睡個回籠覺,卻有人來敲門,門外小宮女端着金盆道:“國師大人不要奴婢送去的洗漱水,他說……說要尚宮親自送去。”
“恩,若他明日這樣說,就用水潑他。”她接過金盆趕了過去,倒要看看那人還要如何爲難她。她正晃晃悠悠端着滾燙的水,卻又被人喝住。
不遠處走來兩位女子,肌膚勝雪,冬日卻輕薄衣衫,來人正是十三公主晉音與九公主晉霜,兩位公主出於同一母妃,關係甚好,秉性卻差之千里。晉霜出了名的乖巧順從,卻面色呆板,不知變通。而晉音心高氣傲,斜眉怒目,最好惹事。
只見晉音慢悠悠靠近,望了望圖葉手中金盆,對身後宮女道:“來,把這盆海棠花水拿回我沉香齋。”
圖葉淡道:“你敢。”
宮女心有餘悸的僵在原地,卻被晉音一掌扇出牙血,她扭頭冷道:“葉尚宮,你們尚宮局如何處事的,爲何沉香齋用的是次品花煮出的洗漱水?”
“別這樣氣。”圖葉將無辜宮女扶到身後,“花與人相似,什麼檔次的人配什麼檔次的花。”
“混賬,你什麼意思!”晉音受不得激,即刻要教訓她。晉霜連忙側身扯她,“別,別惹事。”
“呸!就是有姐姐這樣的性子,纔有這等膽大包天的狗奴才!”晉音手一掀,滾燙的洗漱水便翻灑在圖葉胸口。“才被父皇親信兩年,還不知以後落得什麼半死不活的下場,現在倒是不知道這宮裡誰上誰下誰大誰小了,你別以爲你現在得意,我終有一日會好好教訓你!”
晉霜大驚之下拉住晉音,拼命擦圖葉衣襟,說了半天終於小聲道:“葉尚宮別計較,你……你別與父皇提。”
圖葉冷笑一聲將她推開,“狗奴才雖是狗卻不會亂吠,貴人雖是貴人卻頻頻亂咬人。”她不管兩人面色有多難看,即刻便走。突然有人攜着一陣清風而來,擡手將她拉住。
晉音晉霜忽覺尷尬,即刻掛笑相迎,“國師大人。”
溫熱玉扇輕敲圖葉後頸,此大人笑的灑脫,“雨後東方天際有長虹,十三公主可願隨在下前去一看?”
倜儻不羈的男人眉眼微漾便能挑弄少女心,晉音一時着魔似的迷了眼,長袖遮脣中點頭。
國師大人滿意的頷首,“那麼雨後東門見,不見不散。”
晉音欣喜的滿臉少女紅,怒氣也散了,心急中拉着晉霜回程去描眉。
國師一身桃花深衣,圖葉聯想起幾日夜中邪夢,即刻僵直背脊,與他保持了距離。
“水都撒了,小人再給大人去打。”誰知卻被他單手撈回來。
國師將她手中金盆接過,用力一甩,飛出宮牆。“嘖嘖,原來是個唯諾之人。”語氣平平,摸不定他想說什麼。
國師大人快步往蓬華齋走,“跟上。”
一路到了蓬華齋,正看見青衣隨從站在門檻上嗑瓜子,細看之下發覺他細腰白麪的不像男人倒像潑辣小媳婦,原來男人也能風/騷到如斯田地。
“柏南,我與你說過多少次,不準弄髒了屋裡。”國師雲袖一撫,瓜果殼就如蚊蠅般朝那男子臉上撲去,他嚇的上躥下跳,躲在木櫃後面尖叫。
國師坐在桌邊,叩叩桌面提醒她回神,“既是讓你來指點一二,蓬華齋也當你來打理,我的規矩不多,只是不喜髒污,一點都不能有。”他指着一旁半人高的衣物,“去洗了吧。”
圖葉抱起衣服要走,他卻突然隔着一臂的距離捏着她的下巴,像是握着一副面具細細端詳,看了良久才發出嘆息,“細看之下姿色也不怎麼樣。”
“我本來也不是美人。”
他笑,“我聽聞帝君最喜歡的是個女官,沒想到竟無傾城之姿,爲何?”
圖葉微笑道:“關你甚事。”躲開他正要走,卻有一線冰涼繞上頸脖,那串血珠被截成小小一段掛上她細脖。
“小女子別露頸脖上的傷疤,太不入眼。”他挑起她的烏髮,“拿去好好遮着,別叫大人看着心煩。”
流金屋檐落殘雨,不知是雨聲斷了還是他靠的近,那桃脣間每一分語氣圖葉都聽得清楚。
“雨停了,大人還是多關心自己纔好。早早去東門赴約,可別讓公主撒潑了。”
他哈哈一笑,眨了眨眼:“縱然天下人撒野大人也要去睡回籠覺,況且我只隨口一說,誰讓她信呢?”他一扭頭便進去了。
這人實屬摸不清,圖葉正揣度,東邊竟又落磅礴大雨,晉音此刻定淋的狼狽不堪。無論那人刻意還是無意,總像是爲圖葉報了仇。她哈哈大笑,腳步亂蹦着跑了。
*
萬層草木歇,宮中卻漣漪不斷。四處有人在打聽國師的情況,不知是對仙人好奇,還是另有想法。
圖葉亦是同樣,這日與帝君打聽爲何請此國師,帝君卻道是因夢中女仙指點,而再細問國師是何仙,帝君卻也不知。
夢境可造,她對女仙一事自然是將信將疑。
這夜萬籟靜,草木深,小女子換上輕便夜行衣沿着晚風一路往戶部去。
戶部尚書丁康丁大人一向與圖葉水火難容,每每查人底細她都無奈夜潛戶部。
夜中戶部前有三四個守兵,路盡頭還有一隊巡邏兵。圖葉從懷裡取出金針在地上下了小小視障,百米之內的人都看不見她。
準備妥當後,她便踮着腳從守兵面前進入院門,此時戶部大門是半開的,有人在閣樓上。偌大的房間裡擺放着上百木櫃,圖葉不得不盡快翻找卷宗,然而不多時樓上便傳來人聲。
“……待我幾日後正式回朝,還請諸位大人伴我左右。”
這聲音渾厚,她在辨認中終是心跳加速。
有人應:“助太子爺一臂之力是微臣本分,朝中七分力量在我手中,日後自有出路。”轉眼便見樓梯上行下幾人,前兩人肩披斗篷,說話那人正是諂媚之相的丁康。
爲首男子露着微翹的下顎,點頭道:“既是回來,必要掀起軒然大/波。”
翱國的太子在沙北守了兩年終是迴歸皇土,兩年中太子像在遠方銷聲匿跡,今夜巧遇竟是如此突然。圖葉雖知朝多半重臣都於帝君有怨,卻不知早有勢力在後支持太子,今後朝中定會喧囂。
思緒中數人正走過,其中一個跟隨太子的人突然擡頭望着她,眼神分明落在她臉上,那是個女子,眼神卻像是虎豹,她大慌之下撞在木櫃上,三人都聞聲停了步。
太子舉步查看四周,暗夜中的臉有些模糊,圖葉卻能將他與記憶中的臉聯繫起來,她下意識摸了摸右肩,箭傷隱隱作痛。
“沒事,只是卷宗落了下來。”那女子上前拾起圖葉腳邊的書簡,“太子爺還要去張府赴宴,快些上路。”
“也好。”晉翱點點頭,這便與丁康先行出去。然那女子卻一直望着圖葉,斗篷的陰影再次遮眼,一陣緊張後,門纔在她手中合上。
門外安靜下來,圖葉才鬆口氣,她收拾起雜亂心思匆忙上了閣樓。幾番找尋後終於找到記載國師的官冊,點亮火摺子細看,文簡上有仙人的名,鬱儒丘。
圖葉看了幾遍不知爲何有點不安,翻來倒去的忖,像是對這名字有些印象。正胡思亂想中,閣樓側窗突然撞在牆邊,圖葉匆忙掐滅火摺子,月光即刻鋪撒進來,印得她臉色慘白。
窗外夜風高,空懸月,一個人影蹲在窗框上,輕身跳進來,落腳間差半步就能踩到她的小指。來人彎腰拾起圖葉找到的文簡,他細細看了看,響指之間,藍火便在文簡上燃氣。他滿意的拍拍手,準備出窗時又頓了頓腳步,突如其來笑了一聲,如此的刻意。
圖葉再低頭看那文簡,已經灼成了抓不起的灰,而鬱儒丘已順風出了窗。
第二日又一場大雨,滿庭又寒幾度。圖葉一夜未能深眠,正僵着手腳去抓桌上的暖爐,門又響了。
“葉尚宮在嗎?”門上勾勒盈盈小蠻腰,國師大人的柏南在外叩門,“我來打晨酒。”
原來來了兩個酒鬼,然而兩個酒鬼卻也挑剔的緊。奈何圖葉揣着瞌睡帶他走了一圈,他卻對上百種好酒無興趣,待他嗅了幾壇終於放棄,滿腹怨氣的獨自回去。
他碎步移的慢,圖葉便跟上前,藉機問:“小柏南,你家大人居在宮外何處?”
“你問這個做什麼?”
“聽聞仙人居在雲上,我是好奇。”
他機靈的緊,甩着頭髮不願多說。圖葉爲套話,又與他滔滔不絕介紹翱宮佳釀,然一提及國師的事他便咬牙,恨不得在舌頭上咬兩個洞。圖葉哼了兩聲,只想奪過銅壺砸他後腦。
“腳程這樣慢,酒呢?”正聊着高牆上卻傳來一聲叫,一尾袍服順勢流下,鬱儒丘坐在牆頭,眯眼笑着。
柏南跳上前埋怨道:“大人騙我,翱國的酒與泔水一個味道。”
鬱儒丘躍下來,不看圖葉,攬着柏南肩頭往回走,“當初我說了此地不善,叫你別來,你忘了?”
離開了幾丈他猛然轉身指着圖葉,他有一股獨特的氣魄,長指像是刀槍,圖葉被這突兀一下震的心肺亂跳。
他也不急,直到圖葉冒出冷汗才用極慢的口吻道:“小女子,袖口上有大人的腳印。”
圖葉垂頭一看,果真有半片腳印在花袖上,是他昨夜跳進窗時踏上的,她竟沒察覺。卻看他又笑了笑,轉身走遠了。
這混蛋昨夜分明看見她了,這樣含糊不清讓她猜着倒想是耍她。圖葉用力一扯,將袖口撕掉了。
那日夜中她很晚才入眠,黎明時她再次生夢。這次夢見遠遠宮道那頭立着一個俊逸少年,少年用箭指着她,宮道也寂寥。
‘你記住,箭出情斷。’
這一次太子的箭離弦,對準的卻是她眉心,她沒有躲避,一如無數次夢中那般中箭跌入無底黑洞。
在飛速墜落中她回首望着高處,卻見一個豔袍男人在高處望着她。
‘等着瞧,我會抓住你的。’
那笑眼粲然,是夢中驚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