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北瀟一族落於汍瀾山頂, 享旖旎天霧,觀半天祥雲,在這蒼茫天地中除仙魔妖精魑魅魍魎, 唯獨我族人天命最長, 多則千歲少則八百年朝夕, 天地公平, 族人壽命雖長卻無力抗天命, 無論天災或瘟疫都可輕易滅族。
在族落經萬年曆史後,從三萬人銳減至三千人,而後先代族長遠求巫女笙, 借巫女神力與上天定下約定,用一名少女生命爲代價, 讓少女去預見族人的未來吉凶, 天矩一定, 族落以五十年爲一約,向禁海岸邊的黑塔中送去少女, 此女送名:命女。
而我的故事,一切一切要從命女一職憶起。
我猶然記得,軒姐姐回族那日,是初春第一日,她被族人從豔花叢中找到美豔少女不復當年, 她死在歸來的山途中。五十年前她一舞驚四座, 被選作命女, 如朝陽之鳳跳入聖火, 我是那般羨慕這萬人睹目的美, 更不理解她消失前的兩行淚。在五十年後她離塔歸來,卻已先我一步耗盡八百歲的命, 老態龍鍾作了老婦,肌理盡枯的死去,那時我方知,命女一職並未值得驕傲。
族長當日集族中百名少女在正堂前挑選命女,同胞姐姐與我一同前往,當日夜中有人叩門,我從縫隙中見有人送來命女着裝的彩袍,姐姐圖葉當選命女,那夜我反覆未眠,在門後哭了一夜。
那夜娘與姐姐相繼來我屋中,言辭閃爍,頓頓續續,我並未將話聽完,便起身笑:“娘與姐姐的意思葉兒明白,我答應娘,我替姐姐去黑塔。”衆人總要棄我。我卻覺得不如棄人在先,無謂的自護罷了。
我娘曾說我命賤,我知她並非辱我,皆是自嘲。接生婆婆曾說我出生時近而夭折,當夜七戶人家的女兒突然暴斃,擇日我便醒了,族中掐命神婆說:“猶葉是賤命女子,註定踩着旁人的命笑或生。”
自那之後六十年內娘與姐姐一直不肯親近我,是怕也是怨。
那日深夜起,我用着姐姐的姓名,學她婀娜漫步。
我與姐姐樣貌無差,再加上我與她足不出戶,族中自是無人辨別,洗禮前我被送入祭壇下的木屋,那裡對着半片山崖,再過幾日窗外會是一片花海,可惜命女不能出屋,我唯能在窗邊顧盼。
娘唯來見我一次,她攥我長髮,平生第一次爲我梳理。
“別看了,明日出屋之前,娘一定帶你採花……娘就是死了也會等你回家。”
“別擔心,我若死了定隨春/色回來看娘。”我說的都是謊話,以謊對謊,我從來就是個騙子。我根本不愛我娘,也不愛自己。
洗禮那一日近在眼前,我終於怕了,乘四下無人逃下山,傾倒的花海是奇異的吸引,我狂奔不止,卻摔倒在地。那一刻我忽而清醒過來,有何可逃,天地之大,我本也無處可去。
想邁着氣吞山河的腳步回去,卻還是蹲在花間哭了片刻。
夜中到了洗禮之時,我幾乎踩在雲端,受着族長牽制做完一切,在我踏入盛火的一瞬,我顧盼,甚至沒看見娘與姐姐。
我想起當年的軒姐姐,也是這般絢爛如鳳的離去,最後的我一定也會寂寂而終的歸來。
聖火將我引渡去巫女笙的高堡,人們傳說她是落在人間的神,甘願爲凡人斷定一切,石堡高聳雲霄,立在海崖邊。
我初時未見到笙,其聲卻在塔中縈繞,常在耳畔。
“去尋塔端長明燈,切記,莫舉燈端詳牆上畫卷。”
那一路黑暗,石階陡峭,許久後我方上塔頂,刻着我族徽記的長明燈竟有半人之高,就在我觸指之間燈引牽出一線碧光,綠火憧憧,我命數已在燈中耗。
下塔時火光四跳,我看清了這四壁,石階兩側竟是連綿巨畫,蒼茫大地都繪於紙上,捲上有山有海,雲雨交加,是當今天下縮影,我端倪下竟見汍瀾山,偌大羣山在捲上只一掌之小。山圖上突然席捲來一抹黑雲,我正舉燈端詳卻聽獸般的怒吼響徹高塔。
“不聽教誨,汍瀾惡事已到。”
我一驚,方知做了錯事,就在失手之下火苗已炙上畫卷,圖上汍瀾山轉瞬燒掉,徒留了一圈星火。
身後有一股力氣將我推下石階,跌撞中燈也熄,塔也靜,待我跌倒在地,笙已立在我眼前,她身如紗繞,唯有雙目外露,眼似山豹,竟是不見光的全黑。我初見巫女,嚇得不知所措。
她吸掌收回長明燈,往身後火盆中一擲,我想去救燈,卻被她一掌按在地面。
“大事已盡。”她擡頭望頂,頂上是一片深空,她望着空中泯滅的三星,忽而又嘆道:“原來是註定之事,也罷也罷,離去吧。”
她一揮手便用白煙裹我,轉眼我已撲倒在海崖邊,回首望,石堡已在千丈之外。
我隱約聽見她說:“北瀟斷血。”
我一時想我所爲,似是明白,大驚之下奔去遠路。
我所知太少,我並不知禁海離汍瀾山有千萬裡遠,我身無一物,歸鄉之途漫漫長,四月之後才路經碧水,有船家載我,沿路見到水色緋紅,我詢問後他才唏噓長嘆。
“這天下之爭,總要波及無辜人,你瞧,水也染血了。”
我沉默後問:“四境未聽何處有戰爭,這血是哪裡來的?”
“血自山上來。”
順手遙望,碧水盡頭是汍瀾。
我攀山過水,心存僥倖,然而巫女娘娘是對的,大事已盡,北瀟斷血。
山體起伏之後我望見汍瀾山的血色,獸齒般的通天之柱遍佈山野,我的族人如天地螻蟻,肚腸長流,頭尾貫穿在天柱之上,那些面孔驚悚如魔。我的來去都踩着紅,火與血。
半年之內,我留在山上埋葬所有族人,也曾尋覓着姐姐與孃的屍首,到最後唯獨在花泥中找到一截腐指,戴着姐姐的指環。
我心有柱石之堅,對着漫山紅泥再也哭不出。
再半年後四境安定我方下山打探,我得知,一年前,翱國征戰後收兵路經汍瀾山,聽聞山上北瀟族人長壽不絕,竟寓意用族人爲國祭天。
這一事難道不像擦肩的意外,是否因爲我觸了劫數,才改變世間一事。
那之後我用火燒去族落殘影,遠行回到笙的石堡。相隔一年半載,她再見我亦有驚異,然而卻全然知道我心思。
她聲若神邸,“孩子,事已過境,你莫追究。”
“巫女娘娘,我可否用我的手我的眼我的過去現在未來,用一切換回族人。”
她如煙,繞我三轉道:“我雖觀四海卻不能改變什麼,人世之事一出難收,莫異想天開,縱然當年非你燒汍瀾,亦有旁人會觸此命劫,北瀟註定隕滅,這就是天命。”
“不對,這都是意外。”
她哼然笑着:“世上本無意外,況且你何以挽回族落?”
“那要看娘娘可有指點。”
“你何須挽回族落?”
“巫女娘娘可否給指點?”
她似被我的執拗所動,收起聲調,淺道:“陰人回陽我做不到,你若不得去劫黃泉,便去尋流央鏡吧。”
流央鏡,傳言此鏡乃是天宮一物,被天帝第九子拋下凡間,人若入鏡可重回過去,我從來只是聽聞傳說,並不知原來真有此物。從石堡離開後我四處打聽,其中有各種流言,無一可確認。
在這跋涉千里中,我看盡一切,思覺世間奇妙卻越發盼望族人能回來。八百年,我總不能孤孤單單活下去,更無法揹着一身的罪孽,這一切越發讓我堅定自己所想。
然而事情的轉機就在那突然一夜,那夜我混混沌沌夢聽見有人念着流央鏡的去向,我未多慮,第二日清晨輾轉趕去浮屠海,騎着窮奇穿海落腳於陀摩嶺,這青藍之海的另一頭竟是另一番世界,山嶺如火豔紅,進去卻像入了迷宮。
夜中四周起濃霧,迷失須臾後霧中隱現一片桃林,桃枝之上花葉微顫,不知是花是妖,桃林鋪路,不遠處有人在夜中游竄。
“站住。”是兩個男子,非人非妖,眉目妖嬈,見我能入迷霧很是訝異,“你是何人?如何進來的?”
傳言陀摩嶺上仙人妖精無所不有,未免麻煩我退步且問:“請問山嶺上是否有位散仙。”
兩人對視一笑:“呦呦,原來是尋我家大人的,他不見你……這種凡人,不過我二人可陪你玩玩。”
“我不勞煩二位,只想問他身在何處?”
“別尋他,他不會見你的,來,我二人帶你遊海!”兩人忽而輕身一跳,化爲兩股人形妖氣逼向我,然而就在此時天空雲開月,十丈開外的桃枝上正慵懶依着一人,不清容貌,唯見衣發垂蕩。
“飢不擇食,還不回去煮酒。”
“大人!?”兩妖回形,依在他腿邊嬌道:“大人貪心,玩物也要與我們搶,不是說好了入霧凡人歸我們的嗎?”
那人長吟一聲,聲比糖膩,“總有例外的。”
WWW• TTKΛN• ¢O 藍月印上那枝上輪廓,真乃傲然天外,一面滿月之容,是夢中人,幻下景。
他突然將什麼丟來,打在我天靈上,“呆瓜,看什麼!”
而後我只記眼前抹黑,似是跌入深淵,除了模糊的一面桃花容,任何事與人都記不起。
待我再醒,人已處在一山中,眼前正有一雙小足,它退了幾步,掉頭離開。
“師父師父,有外人上山!”
我起身望望四境,想不起之前發生何事,甚至想不起如何到了這。不久有一男子抱着七歲男童前來,那男子眉目和善,端詳我片刻忽而大驚大叫。
“呀呀,姑娘的腿……你你你,與我上山去!”
我腿骨已折出皮肉外,竟不覺疼痛,我被他咋咋呼呼背去山頂,那正有舊房幾座,綠苔繪牆,頗爲狼藉。
幾日瞭解之下,我只知男子姓傅,他眉目緊緻加上一驚一乍,簡直有些稚嫩,不想近天命的男子。先談下才知他是持刀之人,與年幼徒弟居住荒山中。
“原來竟是個性情中人。”
傅先生笑道:“別聽我小徒胡說,什麼持刀,我也只敢在人臉皮子上動動刀罷了。”說到底原來是易容師。
這一住已有兩月,我始終不敢與人太近,二人若問什麼我便一派胡說。有朝小童下山去,幾日後纔回來。他放下揹簍,坐在白石上望着傅先生栽的白菊。
“師父,我爲你採藥可累了,你得獎我。”
傅先生上前揉着他小臉兒,“自然自然,我的好徒兒辛苦辛苦了。”
“對了師父,我聽山下阿婆說,今年秋不適宜種菊,陰氣重的厲害。”說着他便去折花。
我坐在門前椅上笑,“哦?什麼道理?”
“阿婆只說二十四年中,崇武年的秋不可養陰物。”
我一愣,“今年是崇武?”
傅先生大笑,“原來姑娘是天外飛仙,不識人間是何年。”
我驚的有些不知所措,到這時我才憶起一景,我眼黑跌入的不是深淵,是流央鏡,恍惚好似記得一些零碎的事,回憶起來卻想不出個所以然,大概大片記憶落在了鏡中。
倘若今年是崇武,那我已回到七年前,這與我所想差之千里,我原想借流央鏡回到當選命女那年,卻轉眼到七年前,這距離滅族那日有四年之久。
待我腿腳好後,下了三次山,一爲隨小童幫傅先生採藥,二爲自己打探消息,三爲錢財——順手在路中偷來一腦滿肥腸男子的錢袋。
那日先生正在生柴,他人大心小,什麼也做不好,我邊幫着他邊閒聊:“這幾月來見不少人上山求容,先生爲何不幫?我看你與小徒生活拮据,何不借機斂些錢財?”
小徒路過門外,道:“師父曾大病一場,幾乎死了,入土三日後才醒來,不知是否幫人換容遭天警告,爲此師父已在一年前金盆洗手。”
“可惜可惜。”
傅先生扭頭望我手裡錢袋,道:“姑娘今日三番五次問這些事,是想我爲你易容?”
我露出可憐之姿,“還請先生行個方便,好……嗎……”
他不語,我極力說服,“我只是純粹想換副面容,並非躲仇家,一切是我自願,若有天譴也是我來擔着。”我將錢袋遞上,他卻不收。
“再不然……先生還要什麼?”我起身抽去寬衣帶,露了雙肩,“要我也成。”
他驚了,呆若木雞的出了門,直到晚時才重新喚我,“那個……姑娘往後不要隨意獻身於人,我白日遲疑只是覺得姑娘面容似畫,棄之可惜。”
我合衣笑道:“那就送給先生,可否?” wωω◆ тt kān◆ ℃O
他被我纏了三日,到底答應幫我,他屋內有上千女子畫像,我獨選了一張簡單的臉,若不是眼兒圓,大概也不值細看。易容前,傅先生將我臉面繪畫在案,似是怕我悔改。
我很快在他快刀下換了容面,一月後我對鏡拆傷,對着花鏡竟幾次未能接受,這圓眼圓臉翹脣,與我從前相差甚遠,但好歹是一張可憐兮兮的臉,無心機的模樣。當夜我下了山,走前我偷出繪着我臉兒的畫,掙扎復掙扎還是將它留下。
過去已過去,總不該形影相隨。
或許天亦助我,這小荒山便在翱國境內。我曾幾何時恨儘自己又恨這泱泱大國的毒辣,可那些日下來,我亦感受到人間溫情,無水無飯在街中游蕩也有人關切,對着此國人心情也是幾番掙扎。
而後我竊取了些許錢財,借住一處賣豆腐的人家,閒來我會幫老人家做豆腐,一日她點着滷水說:“這滷水要小心點着,樑柱折則大宅傾,關鍵一點若不穩就萬事休矣。”
她的話倒讓我連續陷入沉思。我與其坐等四年後事態發生倒不如一搏。
巫女娘娘曾說翱國必以任何形式滅去我北瀟,她偏說是命劫,我偏要她知,命劫由人不由天。
深秋時機會到了,翱國帝君廣納佳人,不久後我新衣玉簪,描眉染脂,坐進僱傭的八人彩轎隨人潮通入宮門。後宮有無形硝煙,宮妃們爲一己之力集結新人,衆女還未見聖容便已被娘娘們篩選,我面容不出衆,並未得賞識,一路過來規規矩矩最終落選,多數落選女子選擇離宮而去,但我得留下,這便入了浣紗房。
爲宮中洗滌衣物到初冬,我忽覺一個小角兒並不會有人在意,我不能一世如此。
那日都尉進貢一批貢梨,後宮妃子嫌香梨放了三夜,便全部賞給浣紗房,運梨路遠冰化早不新鮮,女工食用後腹瀉不止,浣紗房中亂作一團。
午後院裡只剩我一人,我正對着連綿一地的衣桶發愁,卻還有人找上門,那侍女儀容華貴,在院門探頭,見院中唯我一人有些吃驚,“喂,這些人呢?”
“吃壞肚子,都去了西側的茅房。”我指指茅廁。
她蹬着腳跟,道:“這是太子爺的衣裳,若小蘭回來就囑咐她快洗淨了,烘乾後夜裡送去書閣,要快些,可知道了?”
遞上來一籃衣物花色簡單,既無金絲鑲邊也無彩色流釉,絲毫不像太子的着裝。入宮時我也聽宮女談起過太子,聽說是個好主兒,凡事盡信奴才,更不輕易責罰人,可惜這樣一個君子我卻不曾眼見。
那侍女前腳離開,小蘭便捂着小腹回來。
“這一拉就是半響,真要我命,對了,有人來找嗎?”
“沒有的。”我將太子衣物塞在自己桶中,轉身進了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