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浮屠海上穿越四日, 圖葉與晉翱才腳落海岸,在海的另一面,這塊大陸上, 又是一次迴歸。
他們繼續往東走了半日, 入了翱國的邊境, 天空卻落起鵝毛大雪, 兩人不得不落地徒步行走。
雪越下越大, 鋪面而來的刺骨寒風凍的人無法呼吸,四境還在荒郊,雪厚厚鋪路在地, 不久便已超過腰線。
陀摩嶺畢竟形如仙境,剛回這裡的兩人一時無法接受天氣惡劣, 在天幕暗下時越走越緩。
鄉野路旁還有幾間依土丘而造的簡陋茶棚, 不過是木樁搭建, 已經被雪壓垮了一半,羊皮頂在風雪中顫顫巍巍, 發出奇怪的嗚嗚聲。
“休息一夜吧。”圖葉拍了拍肩上的雪,趔趔趄趄的鑽了進去,很慶幸,還有幾張殘桌几個破木碗,她當即便踏碎木椅, 靠着小圓一口火燃起火堆。
兩人坐到火邊考暖了身子, 直到腿腳有了知覺, 圖葉纔有心思念着其他的事, 出行有七八天了, 鬱儒丘但凡猜到一點也該生氣了。
想起他怒裡帶笑的臉,竟能回憶的那麼清晰, 刻在腦子裡一般。
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後悔了,不該離開,或者……再回頭?
她回神望着晉翱,他靠在角落,面色慘白,彷彿就要死了,他忽而擡起頭,在忽明忽暗的光下望了過來,她亦沒躲閃,眼神碰在一起,
他說:“你該回去了,送我到這就好。”
“雪還大着,我再你送一程。”
晉翱沉默了片刻。又道:“你想和我一起回宮,對嗎?”
難道讓他一個人送死?
圖葉點點頭,話語裡儘量輕鬆,“我沒勸阻你,你也別管我,咱們一起回去,任何事都隨機應變,這樣就好。”
他有些感激亦或是感動,盯着火苗半響,悠悠道:“那時的傷口都好了嗎?”
他指的是她肩上的傷,她知道,直言不諱道:“箭頭已經被鬱大人取出來了。”
“他對你還不錯。”
“恩。”
那個男人,烏髮散髻,散漫之仙,無論是在檐下還是枝頭,都有他沒有的輕鬆悠然,生於雲外的慶幸,這樣一個人能陪着她原是好事,可惜他並不能全然舒心,這是人的通病。
“以前的事,我很抱歉。”
圖葉笑道:“似乎氣了我幾年吧。”
他擺了擺頭,平靜到失落,這些過去了的事像夢一樣,現在再回想,對那時的自己倒有幾分不解。過去就好,既然過去了,何必又牽扯出來反覆咀嚼。
“當年那事之後……”他深吸一口氣,向後靠着,滿臉疲憊,“事發之後朝臣一直告訴我,是你的手段,我原本是不肯信得,可有些話聽多了就會有幾分相信,我數日來都去尋你,可惜並沒能找到你。如果那時候能遇到你,聽你說一句不是,我大概也釋懷了。”
所以這些事,都不怪你,怪我找不到你。
圖葉微微一怔,那段時間,她也揹着鞭傷去找過他,只爲解釋一句話,說一個字也好,可是每一次他都不在。難道都是這樣的錯過,或者是註定的逐漸陌路。
她醞釀半響才吐了一句:“都沒事了。”
她風輕雲淡着,卻憂心忡忡的模樣,他又幾分揪心,晉翱睜開眼輕輕一笑,點了點頭。
就在此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窸窣聲,有人低聲談論,秘密的聲音讓人心中一陣竊。
“小冬瓜,快看看,是什麼人?”
“好像是一男一女,尋常人家的衣服。”
隨後傳來重重的一聲唏噓,深雪後的人終於肯露面了,是七八個平民,拖家帶口的揹着行囊,還有一匹快趴下的小驢,爲首的是那個叫小冬瓜的少年。
一見屋子裡兩人還算面善,小冬瓜便滾上前,點頭哈腰,“二位好心人,大雪難行路,可不可以借火取暖?”
晉翱點頭,“無妨。”
小少年抓起幾隻燃火的木棍,,又拖走一張桌子,取到外面去了,那一家老小掃掃雪,就在地上席地而坐。圖葉仔細一看,一個婦人手腕上還抱着一個嬰兒。
她走上前,幾人還是頗有戒心,都小心翼翼盯着她,甚至有人用手按腰,大概下面藏着一把鋒刀。
“外面風雪大,火併不能起什麼作用,要進來擠一擠嗎?”她笑笑,“我們只有兩個人。”
外面的雪,的確大的像幕簾,掉在睫毛上一陣冰。這家人大概覺得她話裡有理,想想寡不敵衆,倒不怕他們,便搬動行李隨圖葉坐了進去。小小茶棚,人一多便暖了。長夜漫漫,兩頭的人不久便聊開,這家人也肯送些食物給他們,化了些雪水同食。
路上又傳來粗長的喘息聲,小冬瓜上前探頭,忽而蹦跳出去,攔住孤身一人的趕路人,兩人接耳不久,那人也到了茶棚下。看來也是舊識,趕路人喝了點雪水,那家的當家便問:“老三,你怎麼一個人在趕路?家裡其他人呢?”
“還在往遠處趕,希望不要太遠,”老三連忙起身,匆匆忙的拍着身上的雪,“我看我還是先走了,不多留了。”
“這麼急?”
“聽說今夜會有援兵來,希望不要在路中遇上,還是先走了,大家好自爲之,來日再會。”那老三理了理毛氈,快步消失在積雪中。
“援兵?什麼援兵?”圖葉靜靜聽着,假裝不經意的一問,誰知對方卻有些吃驚。
“你竟不知道?你們是要去哪裡?不與我們同路嗎?難道去皇城?”小冬瓜歪着腦袋,見晉翱點點頭,便大呼小叫:“去不得去不得,那裡已經亂成一團了,煙火滿天的,你們不知道蒙國攻進皇城了嗎,翱國外部沒有大將援兵,這回肯定是要亡國了,還好我們逃的快,城裡早死了一半人了。”
這一句說的茶棚裡的人連連嘆氣,晉翱更是身形一僵,“蒙國?怎麼可能?兩國明明結盟了。”
“出爾反爾的事,總是會有的。”圖葉本是心頭有喜,見他面目僵直又不忍心,低聲安慰一句。
那家家主更是嘆道:“結盟?最好傷害的豈不就是最親的人。”
國亡家敗總不是什麼值得掛在嘴邊的事,從此後螻蟻們的命就會如同風中輾轉的殘葉,居無定所,幾人面對火堆,連續沉默,而晉翱更是早早閉上眼,墨眉間卻打着褶,在明暗中是憂心忡忡。
翌日清晨,圖葉醒的時候,那一家人早收拾細軟,預備離開。
她拉了拉小冬瓜,低聲道:“從這裡往皇城去還有幾日的路?”
“快馬加鞭的話,還有三天呢,姐姐你……”小冬瓜想多勸兩句,又看她面色堅決,當兩人必死無疑,惋惜的吸了兩口氣,招呼一聲便走了。
這家人走了不久,晉翱便醒來,他眼有血絲,更像是一夜未眠,兩人並未多交談便急急上路。
這日的雪還在下,卻比昨日小了許多,晉翱有些心事重重,圖葉在後輕輕碰他的肩,笑了笑,她若肯認真笑,也是笑的如花似玉,有些暖人心,他下意識展開眉,拉起她的手在雪地裡往前走,讓她踩着自己的腳印。
雪停後,兩人乘小圓飛了半邊天,再次落地時,果真見到不少趕路人,都是從皇城附近往遠處趕路的平民。
翱國幾位大將接連被人暗殺,千萬將士遠在千萬裡外,如同無頭蒼蠅,發揮不了作用,朝中臣子都在皇城中,偏偏蒙軍在死困皇城,勢必叫城中人斷水斷糧,待城中人衰馬死再來強攻。
現在皇城一個廢門被人悄悄鑿開,全城的人都在夜裡偷偷溜走。
圖葉與晉翱到了城腳下,正看見遠處積雪那邊露出人們烏黑的亂髮,都是舉家牽走的人,滿世界的碎雪聲,難免淒涼。晉翱想拉住一兩個人問問城中情況,卻沒人肯止步多談。
“看來宮裡尚且還能堅守守住,只要有辦法溜進宮就好。”
“進去了不過就是走進一個牢獄,何必呢?”圖葉拉住他的衣尾,“你已經回來過了,不如走吧?”
他擺了擺頭,繼續往前去,“縱然人人都逃避,我也不能,生是翱國的太子,死也是翱國的太子。”
她急道:“你以爲你還是太子嗎?你以爲你回去能安全的走上十步嗎?別忘了是誰奪了翱宮,逼着帝君遠行。”
他對這一切好不在意,忽而風輕雲淡的輕輕一笑,腳步停在慘白的積雪上,“圖葉,我就要死了,你知道嗎?”
這麼沒落的聲音,像是將一個悲劇一口氣講到結局。她從來不知道,他對一切早是自有見解,一向是心知肚明。
她心裡又酸又疼,卻突然聽見身後一陣哄亂,透過窄窄的破銅門,能看見萬家燈火般的璀璨,可這並非暖意的深夜,是蒙國的援兵,這麼快,他們掌控着烈火,鐵蹄踏寒冰,飛奔而來,截住了那些逃跑的人。這場兵馬終是愈演愈亂。
一時間在這小小的門外門中一陣大的騷動化開,有人往原本的家中跑,有人盼一線希望,還在往外鑽,人羣猛然將圖葉衝散,充斥耳畔的都是尖尖叫嘶喊聲,人羣外沿亂糟糟,蒙兵不耐煩舉起刀斬向許多人的脖子。
晉翱奮力撥開人羣,看見那水色的肩,他用力一拉,扯來的卻是個陌生的女子。圖葉呢?
明明方纔只是一點點距離,她卻消失了。
人羣如漣漪,逐漸擴開,越來越遠,他用盡力氣去看,卻還是一片一片的空。
剎那間的分隔,就若天南地北,兩不相見。福無法同享,難也無力同當。
他還在找,撥開一片片人潮,卻並不知道,在騷亂中圖葉突然感到腹痛難忍,似有千蟲萬蠱在皮下撕咬。
沒想到玉真的蟲蠱竟在此時發作,諷刺。
就在她退到隱秘處四望晉翱時,卻被人一掌拍在頸脖上,被人帶走了。
***
屋子裡有一股平靜而潮溼的檀香味,視線恢復,屋中的月華愈發明亮,桌邊坐着一個人,素衣貼臂,緊紮在手腕處,那手中正端着黃面書,那人面容如水,姣好的有點像女子,他將書看的仔細,卻又像一字未看。
“這樣的打扮,還挺像個秀白的男人。”她按了按疼痛的頭,坐起了身。
玉真聞言放下書,愣愣看着他,“終於醒了啊?這些天去了哪裡?”
“啊……”她不知如何說,腦子裡一片白卻閃過一個騷紅的身影,還有深藍布衣的大少年,迷濛中她拉長半寸嘴角,“我大概是迷路了,現在回來了。”
玉真敞開窗子,屋外卻是茂密的樹林,她並不在宮中。
“這是哪裡?”
“一座廢廟,你看,打掃打掃還能用。”
有人兀自踢開門,竟是個和尚,端着一隻油亮的烤雞在門口徘徊。
“公子,可以送進來了嗎?再不送就要被石頭他們搶吃了。”
圖葉揚了揚眉,“和尚廟?”
玉真哈哈大笑,讓那人進來了,“這是準備給你吃的,怕太香,打擾你做夢,還有,都說了是廢廟,有和尚也是假和尚。”
她嗯了一聲,坐到桌邊卻說不出一句話,咽喉在冒火,頭還有些暈。
“爲什麼把我帶到這裡來?”
他嗯了一聲算是應付她的話,卻突然動了動手指,“我說,我的玉呢?該還我了。”
她想了想,伸手從幾層衣服牽出玉繩,依舊是亮堂堂的,“我保存的很好,不會欠你什麼的。”
這塊玉貼在她胸口,被染的泛白,翻出最薄的一種碧色,他將玉握在手心,有一層一層溫度渡來,在寒冬顯得別樣暖,對面的她認真咬了一口肉,卻小如手甲,卻又嚼了許多次,心不在焉的盯着桌面。
“爲什麼蒙國攻打皇城,你卻不回去,應該功成身退了吧?”她依舊如最初,問的小心翼翼。
他卻突兀道:“他日你說自己爲一國,現在我也獨自爲國,結盟嗎?”
圖葉不解,卻聽嘭一聲,門被擠開,屋子外幾個僞和尚翻倒在地,見玉真惡狠狠的眯眼,連忙拍屁股爬起來。偷聽者一溜煙全跑了。
只有個女扮和尚的小姑娘踉蹌起身,騷紅了臉,扭捏半響道:“哼……孤男寡女不能呆在一起,公子快和我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