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祖二十七年深秋,翱國南部爆發人瘟,寒天時的瘟疫實屬罕見,國內一時緊迫,宮中衆臣因此事商討至熱火朝天。
帝王要穩固人心。國師道:“大肆修建祈天廟宇。”帝王要控制瘟疫。國師又道:“千兵圍剿,將瘟疫者誅殺掩埋。”
有人抗議:“若整個郡縣都染上人瘟遙如何處理?”仙人笑:“那就一把火燒了。”
如此狠心,自有老臣反對,然帝君不管:照辦。
衆臣又氣結着下了朝。
朝中各路結黨營私,一時間局勢緊迫。能獨身處之的多有膽識亦有頭腦,圖葉算一人,鬱儒丘算是第二人。
日子轉眼消逝,庭院草木色深。因爲近來朝中矛頭擺明指向仙人,圖葉一時輕鬆,好生休憩幾日。
這日出趟門正去乾華宮,卻黴雲繞頂,在路中碰到敵手。遠遠便見一鼠目長臉的男人,髮髻高挺,猥瑣模樣。此人正是丁康
丁康雖是戶部尚書,權卻不小,先輩幾代都是宮中臣子,□□曾是開國功臣,也是個大大佞臣,在被先帝絞死之後,丁家曾改邪歸正,只不過到了孫子輩這裡又走了歪路。兩年前此人順局勢屢次拉攏圖葉,最後圖葉笑言:“大人賊眉鼠眼,與小人不是一個屬相。”一言出從此對立而行。暗鬥早已演化成明爭。
狹路相逢向來擦槍走火。圖葉快步上前擋道。
“丁大人好氣色。”
他作勢笑:“葉尚宮也好心情。”
“自然沒大人心情那般好。”圖葉玩弄手指,低聲道:“聽說太子爺收攏了大人一派人,嘖,真是劫數。”
丁康不怒反笑,“我與太子爺相輔相成,又怎會是劫數?”
“誰不知丁大人的本事,最善踩着骨架子爬高,當年爲了戶部一職不也揭穿自家父親的醜事,誰知你不會連太子爺一起害了?論如此狼心狗肺的本事,圖葉真正自嘆不如。”
丁康被扎到痛處,臉色劇變,切齒道:“大人今天就告訴你,太子爺難以獨擋朝中一勢,若無我,他也難成大事,但倘若事不如我願,我也不會隨了他人的願。你要知道如今帝君還有廢太子之心,倘若他朝後宮誰肚中有了龍種,我看萬事也就休矣。”
“如今是個怎樣的荒涼事態你我都清楚,但我告訴你,太子爺休想提早登基。”圖葉冷道:“倘若大人一意孤行,那我唯能提醒,天乾物燥,你要時、時、刻、刻小心火燭。”
丁康已被氣綠了臉,卻見小女子一扭頭,走的器宇軒昂。
午後皇城上空一掃陰霾,暖陽下雪鴿終於停在乾華宮窗前,帶了東宮小公主冬遊山水的消息。近日天寒,小姑娘終是耐不住要回來。
人初性善,圖葉早年進宮服侍的便是這位公主,縱然人心如何多變,宮中如何雜言,兩人感情尚且依舊,也算是圖葉的一絲欣慰。
霞染柔雲,黃昏時七輛車馬已進皇城南門,車簾下的少女白肌嫩膚,瞪着滿月似的眼四處打探,瞧見牆角下的圖葉便伸出半個身子來。
“終於回來了,外面的日子苦的緊呢!”
圖葉上前笑言:“既是吃了苦頭,可有叫你變的乖巧些?”
晉妙從車上跳入她懷中,“你猜?”
圖葉吐舌,“肯定沒有。”
“姐姐猜的真準!”
兩人說笑間便到了大殿。殿中宮女正學着帝王臣子的模樣站在兩邊等着。晉妙正與宮女們鬧着,忽問:“皇兄爲何還不來?姐姐快去把他喚來。”
圖葉微怔:“什麼?”
“我前幾日得知皇兄回朝,今晨便放了信鴿給他,他沒收到?”
話才盡,殿外人聲便起了,風入殿心,晉翱與玉真已趕來。
“晉妙。”晉翱面色從容,平靜一聲卻難掩心頭狂喜。
晉妙尖叫着飛撲而上,笑着便不住落起淚來。“皇兄,你這一走可真久,現在纔回來,你看你都老成什麼模樣了。”說着便摸他顎下青渣,抹着眼淚。
晉翱被她氣的笑出聲,“看來是我不修邊幅,須打理來再來接你。”他掃視幾人,似乎沒停留在圖葉身上,然笑容卻淡了下去。
她與晉翱的糾葛宮中圖葉對晉妙一直有意隱瞞,當下尷尬的似有似無才顯得難堪,圖葉一時不知該走該留,只好盯着鞋面的綠翡翠,卻覺那好似兩隻眼,詭異打探她的心思。玉真與她並排站着,溫潤一笑便不再看她,這女子不止身骨大,給人的感覺也古怪。
闊別兩朝夕的重逢正上演的歡喜,門外卻有尖銳一聲,“皇妹回來也不通知我們這些做姐姐的。”晉音帶着晉霜也聞風趕來,她似乎看到晉翱有些懼怕,卻還是笑着上前捏晉妙的臉兒,長甲入肉,掐的狠卻笑的歡。
晉翱晉妙的母妃是開朝皇后秦皇后,皇后死於肺癆,知情者道出其中有隱情,秦皇后實則死於當年榮妃之手,而榮妃便是晉音晉霜的母妃。仇恨總是源遠流長,一波又一波,上代的佳人未恨夠,便留於後代來記恨。
殿內空氣冰冷,卻是晉音不知死活道:“小妹妹一月不見便瘦弱了,我早說過,皇城外是貧瘠山河,瘋癲野丫頭才稀罕。”
晉妙聽出其中罵語,正跳起來要去撓她,卻是晉翱刻意放冷聲音道:“從十三妹妹的體態看來宮中日子的確是很滋潤。”
宮女們立即暗笑起來,玉真也插話道:“不但滋潤且風韻猶存。”這一句倒將晉音說成老婦,衆人笑的更歡。
晉音登時羞惱,破口大罵:“狗奴才!地位謙卑還敢插嘴,找死!”她伸手去掐玉真的頸脖,卻被玉真反扣脈搏,施力下半跌在地上。
玉真用了用力,得意的笑:“公主別急啊,我乃鄉野丫頭,不懂規矩還需往日慢慢調/教。”
晉霜連將妹妹扶住,見人多勢衆,膽小道:“音音,我們……快回去吧。”晉音大怔,沒料到姐姐如此沒骨氣,她啐了一口,推開她便走了。
“呸!自個兒湊上來挨巴掌,該!”晉妙一時得意卻掃了興,便帶着衆人一起回宮。
一行人緩緩走在宮道上,是有說有笑。圖葉跟在最後,看了一眼前行的男兒,隔着顫顫人頭卻像隔着一層牆。門裡的桔光投在宮道上,在玄袍上流動,安靜的像幅畫,筆直的肩上沾着一絲灰,玉真在說笑間拍了拍,似有似無的朝後看。
圖葉收了神。也罷,始終是有人會甘心照顧他的。
再擡首,畫卷依舊靜謐,然而卻能嗅出一絲不協調,說不出的奇怪。始終覺得隨行不妥,若在小小景雲齋中不得不面面相對,又不知用僅剩的哪種表情。她放緩腳步,在下一個轉角靜靜的離開了。
亭外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她恍惚又記起很多,塵封兩年的細枝末端都露出頭角。想那年陪着誰出遊,是誰在分離後跟隨在後,是誰抱起她,是誰吻她在薔薇下。故事像連環,扯住一點,卻是一串,傷情總是細水長流。
身後有沉悶的腳步聲,圖葉一愣,停住腳步。回頭小心看去,不知是失望還是放鬆,輕輕吐了口氣。
“嚇我一跳,以爲是個男兒。”
玉真表情微妙,指了指衣側,“昨日刮破了衣衫,忘了修補,方纔想起應當去尚宮局取一些針線,葉尚宮行個方便?”圖葉點點頭,一時間兩人無話,沉默着到了尚宮局。
圖葉在屋中取來針線,忽見玉真靠在窗邊望月,纖長的身子倒有些奇特。她將心思藏好,穿了針線卻撥她肩頭的衣服。
“玉真,你手藝未必好過我,不如我幫你。”誰知玉真突然按住她的手,快的突然。怨不得晉音腿軟,原來她手下如此有力。
“不必,我不習慣在人前脫衣,不勞煩尚宮。”她一連說了三個不,眼中盡是抗拒。
圖葉抽手將她拉在座上,“那便罷了,不過也別急着走,那日你請我飲茶,今日我要請回來。”她端着茶壺手卻一滑,茶水打翻。
“呀!撒了撒了!”圖葉匆忙蹲下身去拍玉真的裙襬,正想撩她衣裙,對方卻突然縮腳起身,垂頭望她,“既然茶水撒了那便是天不要我留,今日便算了,我也當回去。”
“好吧,便隨你。”圖葉只好笑着將她送出門,想想卻又舉步與她隨行,天外月華如水,當是良辰美景。
“姑娘生的一副好身子,身型高挑,筋骨寬厚。”
玉真一愣,轉而笑言:“怎會寬厚?這算是誇還是貶?”
“誇還是貶,自要看對誰而言。姑娘說是不是呢?”兩人對視一笑,各有心思。
走了片刻,圖葉打探的差不多了,方覺得當回去,走前擡手覆在她肩上,小指有意擦了擦她頸脖,“姑娘有棱有角,當多笑笑,不然一對美目可像男子了。”
玉真眉目一動,似覺得可笑,“說我像男子的,你倒是頭一個。”
“但未必會是最後一個,你說呢?”這保有英姿的女子就要起了笑意,只是風過頰邊,面上又平淡如水。
圖葉失望之餘肯定道:“下回,我定要請你飲了那杯涼茶。”
玉真轉身一笑,似有什麼就要躍眸而出,眼中流光換了幾番纔開口:“下次,我請你。”她轉身走的快,水藍深衣漸漸融在月下,唯留腳步聲擊打空夜。
腳步如此有力,她若不是穿着一雙大靴,便是有一雙大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