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牆頭已有小星光, 夜幕迷離,明天大概能是個好天氣,鬱儒丘心不在焉的招過小圓, 梳理着它背上的毛。
對面的人不耐煩了,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他笑着站直身子, “當然有, 不然早就走了。”
萬榮手一握, 一股仙氣從袖下竄出,即刻把小圓嚇跑了,他上前將鬱儒丘一抓, “那就不要給我囉嗦,現在就和我走。”
他一個旋身, 攬上萬榮的肩, 笑道:“師父不要總愛計較, 再給些時間。”
“老子度法讓你成仙不是讓你在這逍遙快活的,現在和我回去, 偷逃的事情我不計較。”
鬱儒丘笑笑,甩開他的手,萬榮似乎對他的違逆有些詫異不滿,他自是不知,這個動作他的徒兒早早便想做了。
說起那些過去的事, 鬱儒丘原本是有恨在。百年前他原本是須彌山上一隻鎮山仙獸, 只因一身容光皮毛與天生聰慧被萬榮選作了童徒, 帶入三重天渡法成了仙, 縱然爲仙是萬靈所盼, 可仙有仙的痛苦,他一生過的灑脫自由, 受不了仙人的各種約束條例,終於在萬榮雲遊五重天時逃下了凡間。
“以前一直恨你,不該不經我意願讓我做了仙,總覺得肩上要承擔太多東西,難得無憂無慮,不過這麼些年卻覺得做仙也不錯,能遇到原本遇不到的人。”
“原來不與我走是爲人不是爲了快活,”萬榮瞟了一眼石山裡面還在昏睡的女人,“早知如此,她從半空跌下來時我就不該去接,死了纔好。”
鬱儒丘眼色一深,怒道:“你不要說了,我現在不會回去,師父對我的恩將來自會來報,不用再四處追我。”他長袖一擺,煙雲再次,連同圖葉與小圓一起消失了。
這次萬榮並未去追,只慢悠悠的摸了一下圖葉躺過的石牀,上有凡人的溫度,他再摸了一把自己的血脈,唉,冷血。
這個徒弟着實沒良心,可若要他不追,那是休想。
*
圖葉醒來時,正在乾華宮正殿,側望的一刻卻恍惚誤會,是以爲那式神便是帝君,式神扭頭看着她笑了笑,似水的溫柔,比真實的帝君安靜,有時假的卻比真的好。
翻個身,腿脖子溫溫暖暖,小圓正在她身邊蜷腿睡着。
從前這大殿裡總是燃起濃香,現在的空氣卻透徹清晰,殿後一片花海迎着冷春開放,清幽的氣味一入喉,她居然有些想掉淚。
喧鬧爭鬥狠毒,終於得來一份簡單。
她打開殿門,盤腿坐在門檻下靜靜望着遠空,身後有人捂住她的雙眼,笑着說:“傻姑娘,哭什麼。”那雙手又將她擁住,好聲又好氣:“是在爲別人流淚?”
這在故事的末尾裡,她好像還有他。
“以後要怎麼活呢?”
“傻姑娘跟着我,以後吃得飽穿得暖。”
她點點頭,“在這裡再等等,我該親眼看見翱國的覆滅。”一個殘暴的國家,覆滅只爲祭奠那些死去的孤魂殘骨。
鬱儒丘搔了搔頭,倒在她腿上,側臥望着灰朦朦的天,她那麼安靜,是心思太多無以言表,他知道她還在爲誰遺憾傷心,還在爲誰鬱鬱寡歡。在這孤城彌留的最後,有些話他終於可以掐空來說。
“圖葉,最早的故事你知不知道?本來翱蒙兩國抗擊,翱國太子勇猛善戰,連番擊退蒙國,翱國勝後太子路經碧水,見汍瀾山花色豔紅,於是攀上山頂,卻聽聞北瀟人的長壽不死後因私心,二度返回汍瀾,用北瀟人的熱血祭祀了帝國。一切重頭再來,哪怕是一顆石子變了位置,歷史也會改變,你已經什麼都不要做了,享受最後的時光吧。”
竟是如此,那最初的太子生命裡原沒有她,不爲情動不爲情善,不會去沙場,不會在那死而復生。晉翱死或族人死,早是天神天平兩邊的重物,她總會失去一邊。
這是她選擇的路,早告訴自己不要後悔,什麼橙黃橘綠,到那時恨也只恨自己。
這突然領悟的一刻,她垂下頭去,所有的眼淚都掉在仙人的臉上,他睜開眼,任由她的眼淚掉入自己眼中,在把那些一一收留在心裡,原來她的眼淚是熱的,滾燙的燒了他的心。
還好還好,我的女孩,一切都要結束了。
*
翱國太子失蹤在人前三日後,餘兵無人坐鎮,小王爺晉尋無奈接手兵力死守皇城,卻在城樓上幾近昏厥,在煙熏火燎的城牆外,帝君如同十字被人釘死在城牆高處,暴虐的君王終於在死前看清了自己的罪孽。
而小王爺在悲痛之中,被敵軍三箭刺心,他依舊持刀撐起流血之身,舉刀反攻,直到這一刻,人們才瞭解,小王爺對帝君的維護及兄弟之情並非如人想的那般簡單。
這亂世裡,不管是□□或不齒,不管以何種方式,未死的情,都值得憐憫。
鬱儒丘與圖葉跨坐上小圓,在半空飛出雲外。遠方山外已是春季,花開了半片江山,不去觀望眼下,一切似乎都是美好的。
晉尋死後三個時辰內,戰事早無力迴天,蒙國大兵涌進皇城時,祥雲都被大火染紅,不同以往的是,蒙國三皇子是要佔領翱國,而並非屠殺,城中百姓都暫且被放任了性命,爲博得好感,他下令羣兵只在皇城四門處駐守。
而皇宮外的高牆下正被圍觀,巨石牆上正一一懸着數個頭顱,大多是翱國裡不肯低頭的臣子。
圖葉正俯瞰,突然在人羣中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落地後便能辨識出,正是小雅。
她上前將她迅速扯離人羣,“你?爲什麼你在這?”
丫頭一扭頭,眼淚就掉了下來,圓乎乎的臉蛋瘦了一圈。
“你們都不要我了,我只好趕到這裡來。姐姐,我家公子呢?”
圖葉不知該如何說卻又不好說不知道,只能摸着她的腦袋,撫慰道:“他會回來的。”
小雅對這模凌兩可的一句不盡信,她一把抓住她的手,卻愣了很久,欲言又止而後問:“姐姐,你小指上的這截紅繩……”
就在此時四周人羣突然安靜下來,三人應景舉頭一望,正見數丈宮牆上站滿一排兵,而蒙國三皇子正在其中,他站在牆石上,迎風一派霸主之色,不管如何笑都有些陰狠。
“國與國之爭,不殃及百姓,我只奪國,不奪人,只殺君臣,不殺百姓。不過順我者生,自有安逸生活,逆我者亡,自會血肉橫飛,不知你們有何意?”
城中百姓均是面面相覷,沉默良久後三皇子招了招手,三隊弓箭手便在身後舉起鐵箭。
他再度高聲問:“何意?”
聲音落地,城下平民均雙膝跪下,顫顫巍巍垂着頭。
他笑了三聲,又指着另一邊牆頭,“臣服便要從心到身,倘若讓我得知有一絲虛假,或敢來加害於我,定如此人。”
在煙熏火燎的牆頭一人被押上,他已被人害了聽覺與視覺,碧衣襤褸,一邊耳縫間正不住滴落紅血,血落在他雪白的手面上,異常刺眼。
“公……公子……”小雅激烈一顫,幾乎要尖聲喊出,圖葉一把捂住她的嘴,低聲道:“不要,不要亂來。”
而此時,玉真已被鎖鏈套住頸脖,他被推到城牆之上,如秋葉般搖搖欲墜,三皇子指了指自己的左耳,那位置上只剩下耳根。
“削我髮膚的人自會有罪,重罪由阿鼻地府的閻王來判,我的職責便是送這等人下地獄。”
玉真突然微顫雙肩,轉而狂妄大笑,那雙被取出雙目的眼眶不住滴下血淚。這一刻,他什麼都不怕。
“三哥,多謝你刺瞎我雙眼,毀掉我一邊聽覺,恐怕在地獄裡我不會有多怕,你也不必着急,我會在那等着你,暴虐之主早晚都是要歸去那裡,上蒼自會清楚,誰纔是該死的那一個。”
他這一世從不敢這樣囂張,爲了給手足之人報仇,他委屈自己臣服三皇子,卻沒能殺了他。可敢怒敢恨纔是真的他,是他從一個丫頭身上學來的,讓真正的自己活一遭,怕也值得。
他這樣堅定又剛毅的容貌,是圖葉第一次見到,她想起他離開前說的話,若等戰爭結束,他們在城下見面,她沒料到,是這樣的相見。
他在她心裡是個怎樣的人?她一直沒能摸明白。
“韓真。”她對着雲下天光念着,在高牆上的他似乎聽的清晰,遠遠的用血肉模糊的眼望了過來,尋尋覓覓千百度又以爲是幻聽。
他的嘴角輕輕抿着,一如她第一次在紗帳後看見他,怡然自得,像女子般的婉約。
在那裡,他突然對着城下大聲說一句話,一句只有一人能明白的話。
“你要記得,等我死去,要頭也不回的離開。”
她怔怔無言,卻舉步難行,只覺得血液在倒流,耳畔嗡嗡作響。
小雅滑落在她腿邊,痛苦萬分卻不敢高聲喊叫,只得磕頭求她:“姐姐,救救公子吧,小雅可以給你當牛做馬到下世下下世,”她磕的滿面紅血,圖葉卻依舊手足僵硬,小雅絕望中痛哭一聲突然憤道:“你知不知道在蒙國小指繞紅線是什麼意思?那是男女對下輩子的約定,可你這樣冷血的人,怎麼配的上公子,就算下輩子你也不配他!”她甩開圖葉,抽出靴裡刀要去救玉真,鬱儒丘卻快一步擺手,將她敲翻在地,小丫頭含淚含血就這樣昏了過去。
他拽起圖葉,“我們走。”
這一次他撈了個空,她一步跳上小圓,正要翻飛過面前瓦屋往城牆上去,鬱儒丘原本告訴自己一切放縱於她,這一次卻沒有。
他快步抓住小圓的尾巴,小圓吃痛停了下來,埋怨的滿地打滾。
“讓我救救他。”
“圖葉,他是註定要死的人,生死是天說了算,你若救了他,他還會累那個丫頭,不如就算了。”他嘆息一口氣,“你原本也不屬於這個時間,不屬於這裡的所有人。”
她黯然望着玉真,攥緊的手鬆開了,終於明白了,與她擦肩而過的人都會離她遠去。如同她走過一處田園,它爲她綻放了滿園春花,卻不能留住她,只因她是改變路線而在春季恰巧到了這,她不是它註定的看客,它不是她註定的去所。
所謂遇見,都是恰巧。
她牽住鬱儒丘的手,默默與他在人羣裡離開,背道中聽見高牆下一連串的鎖鏈聲,絞死下城牆上的人沒有嘶喊沒有掙扎,陽光被灰雲遮住,人羣中也結了冰。
她沒有遵守住承諾,回頭望了回去,那煙熏火燎的牆上,碧色被懸在高處,如同重生的春芽,卻是搖搖欲墜。那個曾被她笑說面似觀音的人似乎知道她在哪裡,似乎看她聽她,嘴角的笑永恆的停留。
在他下垂的小指上也有一圈紅線,與她同一個位置,同一種顏色,卻是系不到一起的兩條線。如果……如果早知是這樣,她會不會對他更好一些?
可在她心裡,那個對她也壞也好的人,她始終不知擺在什麼位置。
摘下手上的紅線的一刻眼淚終於傾巢而出。
我會記得,會記得在你死去時,要頭也不回的離開。
***
翱國不復存在後,那片雲煙裡也不再有圖葉以往所在意的,她與鬱儒丘只在暗中安頓了小雅,不敢道別,決然的離開了,再也不要回來。
在回浮屠海的半路,她病了,她仰臥在鬱儒丘懷中一直不肯閉眼。頭頂上天是有些虛僞的藍,變幻的只有雲罷了。
“好多地方我都沒有去過,現在覺得有點可惜。”
鬱儒丘在海風之上垂下頭,摸了摸她的額頭,“我會日日年年都帶着你,慢慢把天下玩遍。”
“恩……哪裡都要去,你,要陪着我。”她將臉埋在他衣服下,笑的雙眼痠疼。
求你陪着我,在我最後的時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