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微涼, 我懷揣烘熱衣物一路去書閣。
閣外人不曾見過我，便攔我詢問，內侍見陌路人大多問的細緻, 我接應不住幾欲要丟衣而逃, 然而竹閣上步聲連綿, 接着三樓小窗開了。
“何事？”
我仰頭望去, 窗上人手持墨筆, 一滴墨正落入我眼中，火辣的疼，我淚水直淌, 看不清開門的人。
“怎麼回事？”
內侍：“太子爺，是個沒見過的丫頭, 小人多問了幾句。”
“恩, 別多問了。”他遣散人, 問我，“浣紗房的人？怎麼今日不是小蘭送衣物。”
我左眼生疼, 強迫擡首道：“回太子爺，小蘭今天身子不順，臥着牀。”
他伸手原要取衣，轉而卻捏着我腕根，這一拉將我按入屋, 我迷糊對着鏡面一照, 早是滿面黑痕, 醜不堪言。
“我的墨是辛物, 入眼不好受, 別亂揉。”他取了溼巾遞過來，見我手腳打抖便端詳過來, “新入宮的？你不用懼我。”他在旁將衣物一展，突然連連咳嗽。
樓上的侍女聽見連忙下來，見狀抓起桌上衣物往我面上砸來。她說太子爺對皁角味過敏，怪我不懂主子的顧慮。
侍女好生兇狠，我慌張下將手邊茶水往他手中衣上潑去，他二人一愣，便是侍女大呼小叫的揪住我耳朵。
“好大膽子！敢向太子爺潑水，看我不剁掉你的手。”
我染紅了腮幫忍淚垂頭，他見我可憐，便一舉將那侍女趕上隔樓。
我梗塞解釋：“奴婢只是想潑去皁角味。”
他笑我的侷促不安，“不曾見你過這樣慌張的丫頭，回去吧，爲難的事以後不要做了。”
他將我送到門外便合上門，門裡又聽他狠咳，這夜他是不好受的。不知我刻意加量的皁角與出格的舉止是否引他留意。
我正欲走卻動不得身，身後半截衣尾被夾死在門中，抽不出亦叫不來人，我便裹着丟出的大袍在門前縮坐，這一坐未等來人，卻在寒風裡渾然睡去。
第二日晨時太寒，我在顫顫倒地時醒來，卻聽見屋上有人開窗，他察覺我，轉而下樓來，我合上眼，假意被他推醒。
“你怎麼睡在這？”他手背按我臉側，猜道：“在這睡了一夜？”
我仰面望他俯瞰而來的星容，縮了縮頸脖，“奴婢在等太子爺，昨天的事，奴婢給太子爺道歉。”
他微愣，轉而彎眉笑道：“叫什麼？”
“恩？”
“名字。”
“圖葉。”
“恩，你的歉意我收下。”他合門進屋，卻回首望我一次，大致覺得我縮手縮腳實在可憐。
他偶爾會路過浣紗房，那時我才知我曾見過他，只是那時卸盡雍容的他又背手持書，有書生姿態，像是年輕太傅。此後我若見他在門外現身，也會與其它人一起久久矚目。
不久後，尚宮局一批老女離宮，我被遣去尚工房做珠釵玉佩，那裡的女子年數大多不小，多數孑然一人，毫無寄託，與寂寞爲伍，那些爭爭鬥鬥便有關痛癢，整日裡爾虞我詐，出一時之氣，圖一時之快。幾次暗鬥我都避開，不與人爲伍，不與人近身，不過是覺得葬身在這種小情景裡實在不值。
那日我端彩珠去後宮給妃子們過眼，午後在路中遇見他，他遙遙已笑我便垂下頭。
他說：“原來你調去別處了，還是這樣膽小。”
那之後我常在路中巧遇他，偶爾在金柱小路中，偶爾在蜿蜒廊亭下。
那日有臣子向元皇后進貢千顆血珠，皇后勒令尚工房連夜加以修飾，我端着錦盒急急回程，昏暗夜色下竟沒看清來人，撞了滿懷。
“又是你。”他坐在一旁不走。我跪地去撿散落的血珠，直到起身才喚他，“奴婢給太子爺請安。”他似在等我說這句，聽完後才離開。
夜中我被人喚去，司飾司問：“盒中有血珠多少顆。”
“千顆。”
她冷笑不止：“分明只有九百九十九顆。”
我連夜趕去那段廊亭，想大概是遺留在那，誰想茫茫夜中已有一人靜立在候。
暖燈染上他的面頰，他得意的笑，“找東西？”
“是。”我將整片院子尋了遍，正思慮是否要兀自染紅珍珠來冒充，卻見他掌心滾着一物，正是血珠。
“要嗎？”
“要的。”
“既然答應了，後日我來接你。”
“唉？”
他表意問我要不要血珠，暗意卻問我要不要出宮去，主子是主子，說一不二，胡攪蠻纏。後日，太子出行迎接遊山的小公主，我在衆目之下被拖離宮。
出行前，他說：“我的丫頭大病，你來替她。”他說：“平日與其它人太親，怕她們幾日隨行有心思，想着飛上高枝，但你不夠美，量你不敢。”他說這些的時候靜靜笑着，像是無吐納的尊雕。
半月中游走各處，關係甚好，勞累後依窗對視一笑，有說不出的亂悸。
半月後回城，夜中殘敗薔薇依舊如水，瀉下牆頭，我們在路頭分別。我走了半條宮牆，回頭去，他卻跟在花葉後，我呆呆望着，品這幅畫。
“太子爺捨不得奴婢？”
他扯了薔薇丟過來，“你現在也學會油嘴滑舌了。”
“我的樣子不美，打情罵俏也不怕被誤會。”
他放下笑，輕輕走來，將雙臂環成厚實的牆，擁我在滿牆薔薇中。
我小心問：“太子爺總是這般誤會人嗎？”
“此生也不過一次。”他在我脣上笑，卻緋紅了耳根。
那夜後，我被喚去晉妙身邊照料，那時她年紀尚小，伺候起來倒也輕鬆。晉翱常會以看望她爲由出入景雲齋，每每見到我總要索一吻，或乘四下無人在闌珊後，或在旁人轉身時，躲躲藏藏，來來往往，卻總是碰額一笑，滿心愉悅。
他也會與我深聊，說着身爲太子的不喜與不幸，說着所謂的爹其實不過是個殘暴冷漠之人，說着不願涉足的朝政。
那日傍晚，我與他依坐在亭中看晉妙嬉鬧，不住嘆息流光難停。
“美人總要遲暮，況且我並非美人。”
他說：“遲暮美人自有遲暮君子伴。”他自是年少，不懂人世變幻，以爲瞬間即永恆，以爲山河無限，那些美夢我偶爾也陪他做。
在晉妙身邊待了一段時日，我終於在國宴上親見帝君，他一身朱袍，身受千尊，眉目中卻有暴戾之氣。國宴後衆人微薰，晉翱道：“國喜之下，兒臣有禮相送。”
那送於帝君的正是翡翠鑲嵌的百獸圖，宴上一展自是彩光四耀，衆人不住又溜鬚拍馬各種好聲。
晉翱在喧鬧間衝我暗笑，我溜出宴席，在石雕後被他扯住。
“今夜飲酒過度就不去景雲齋了，會生氣嗎？”
“生氣，但不想你忍醉。”
我與他道別後，看見乾華宮中兩個婢女正託着巨畫錦盒，我上前與兩人同路，寒暄中往身邊婢女肩上拍去，指尖金針在她肩後刺激穴位，她終於停下腳步，擰着眉咬牙。
“突然腹痛的厲害，稍等稍等。”話畢她就捂腹朝茅廁奔去。
另一婢女託不起錦盒，只得在外等着，我與她閒侃，笑道：“乾華宮人多事少，事情還能這樣拖着，我真是好羨慕。”
她驚覺，急忙道：“纔不是，在帝君眼皮子下凡事都要小心着。”或許我的話入了她的心，片刻後她便道：“她倒是不出來了，要不然圖葉你替她一回，行嗎？”
“行。”
今夜帝君吞酒吐雲，人早已深度醉酒，聽聞帝君醉酒後脾性極大，若翻了妃子的綠頭牌，乾華宮夜中就不得安生。果不其然，我二人在宮門被阻，內侍上前接過錦盒，揚眉掩嘴，小聲道：“你們別進去，一會兒可得被鞭子傷到，唉，今晚青妃娘娘可得受罪了。”
“爲什麼？娘娘做了錯事？”
婢女：“你入宮不久定然不知道，帝君有惡習，以鞭撻人身爲快樂，真是……嘖。”
忽而宮門破開，青妃摔倒在玉階上，傷痕遍體，她痛的抓破手心，渾身大顫，帝君捏起她的尖顎，醉問：“如何？愛妃可舒坦？”
“帝君喜歡，臣妾也就滿心歡喜了。”
我沉聲道：“畜生。”
院中皮鞭劈來牆頭，碎石散灰灑了我三人一臉。
“誰在牆外偷窺，滾進來。”
我身側婢女早撒腿跑遠，留我一人被兩名內侍按着推進去。
縱然我曾眼見不少煞氣十足的謫仙，卻不曾見過眼神如此震懾人心的男子，渾笑帶着霸狠，神色皆是不屑一顧，彷彿天地是他的，他生天生，他死地死。
他憤然踹我在地，揚鞭抽來，一頓酒瘋後，他勞累下入了屋，我起身立於他身後，在他天靈中拍入情蠱針，他即刻倒地。受一頓鞭抽不算什麼，在他醒來會有另一番心情。
半日後，我再路經乾華宮，見帝君從對弈中抽身，目向遠霞，卻問我：“昨日打疼了嗎？”
我點點頭，已紅了眼眶。他望着我半紅的眼輕笑了一刻，從那刻開始我才知道，路已在腳下。
起初他只是偶爾讓人喚我，大概宮中下人並不敢在主子面前委屈，他少見我如此愛憋紅眼的女子，一時也萬分憐惜，外加情蠱的毒，他越發來纏。
有時這暴虐的男子靠在我腿上，也會笑道：“對葉兒，寡人像是中了魔障。”那時我也不過是笑笑，用指血滴在他頂上針眼中。
我裝着可憐，應着蠱毒，讓他應我許多事，我說不想娘娘們嫉恨，因此都是半夜潛去乾華宮，宮中婢女內侍都已十分清楚，只是不敢亂言。
宮中有寵妃耳聞我這小小宮女，也會找麻煩，我只是忍着，留着傷疤給帝君看，讓她們沒了好日子。
白日我依舊伴着晉妙，卻開始躲避來往的晉翱，我深知，有朝他會知曉，會恨我，我越發不想太依他，時而望着他回首輕笑，自己卻是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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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兒近來很忙？”
我搖搖頭，他揉着我眼角，“爲何眼瞼有青黛色？夜中不能眠？”
“恩，想家鄉。”
“家鄉在哪裡？我帶你出宮去看。”
我撐臉望着窗外，“來的時候忘記了路，不過有花的地方就像家。”
那夜我穿衣綰髮正要去乾華宮，晉翱卻在門外等我，少年一身白衣，白衣月華流銀。
“葉兒，快隨我來。”
在他宮房下竟有一罈黑色曼陀羅，這明明是大臣進貢帝君的，他竟偷取來一罈，那花葉已展，在黑暗中泛着幽然的藍。
他盤腿坐下，擺頭道：“晚了，沒讓你看到花開時的模樣。”
“一夜未眠，你就爲了這個？”
他在我耳邊說說笑笑，突然嘆氣道：“我並不愛看你哭。”
我一碰臉，竟真的掉了許多淚。
他頓了頓，望着門外月色，澀澀道：“老嬤說夜中這個時候不宜在宮中走動。”說這些時，他臉色已紅，“你還走嗎……今夜……別走了。”
他將我拉入千帳後，仰面在我身邊，卻靜如磐石，手指滾燙。
“葉兒？”他翻了身。“葉兒。”他靠過來。
我避開他，低聲說：“尚宮局來了幾個丫頭，模樣不錯，性子精細，很適合到你宮中來。”
“恩。”他捏我的手，輕輕應着。
“太子爺要不要去見見？”
他聽我規矩喚他，很是不悅，“你什麼意思？”
“後宮佳女那麼多，太子爺心裡可否有第二人？”
他愣了片刻坐起身，“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這樣一張純淨的臉，我總是不捨他怒，我只得暗悔，勉強一笑，“方纔一定是被邪風所侵，說了那些無謂的話，別怨了。”
他知我有話，亦沒像往日一般笑，只輕輕說：“我聽陳將軍說沙北煙直日圓，如果有機會我帶你去見那裡的天地，與這空冷宮中一定是不同的，這宮中總有太多阻礙……”
突然宮門巨響，沉悶步聲近牀來，晉翱掀簾一望便是一抹血灑進眼中，他眼上被如風利劍所傷。
帝君持劍在三尺開外，隨行的臣子一擁而上將晉翱拉到一旁，他聽着臣子低言徑直望我，我卻被帝君拖去乾華宮。
我被鞭打徹夜，第二日起便臥牀不起，能活下來已算很好。
三日後，帝君下令將太子遣送去沙場，那少年終於能去一睹圓日直煙，卻是獨身一人。
幾日後，帝君親手將尚宮局交我掌管，那些流言蜚語滿城飛起。我坐在尚宮局高座之上，坐享孤獨，狐疑輕易決定的路對或不對？
復幾日，我聽聞宮女說：“今日太子爺就要出行了，書閣要冷落下來了。”她們回頭望我，怯怯不安的散了。
我出門去，繞着宮路徘徊，若出東院上懸亭，或許能見他遠行。
我擡步，轉身，突然看見他在道路的盡頭，張弓之箭正對我，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端着彎弓，那輕柔的手本不該屬於刀劍。
我看不清他的面色，只覺得視線朦朧。
他平靜的說：“圖葉，從今後，你我箭出情斷。”
我說，也好，我說，也罷，可惜我說出口時，箭已刺穿我肩頭，人已離開視線，我竟沒看清他有多恨我。
他終於知道，我的羞澀可憐從來都是掩飾。他大概聽聞，葉尚宮其實是個計深心狠的人。
我與他本就該是形同陌路，我算計他，在最後一刻竟被情之一字所算計。
他走的匆忙，只將一顆箭頭留在我體內。
這兩年中春華來去，他會飛鴿給晉妙，好在晉妙信我，時間久後願與我談論她的皇兄，有時我會在景雲齋翻箱倒櫃，找出那些飛信，親眼看他所說的大漠，親眼看他所繪的天地。
天地之大，他始終沒提過我，或許我心中也並未期盼過。
兩年中，帝君所中的蠱毒愈發重，思緒不再有，顛倒是非變的那般容易，宮裡宮外不被我殺，卻因我死的人愈發多，逐漸我不再希望帝王相信他人，獨身力挽汪瀾，總期盼如此。看着翱生生死死，想着我的族人，我亦有大快之感。
我期盼，某年戰亂後天下諸國俱傷，不再在凱旋後侵人血肉。我以一己之力爲螻蟻，奮力啃食泱泱之國的樑柱。
有時我放下揣度的計謀，望着鏡中人竟認不出，我想那漫山飛花，想那可憐少女。
擡頭望着軒窗外的幾度飛絮，我聽見隔牆婢女在哼唱：
“解遊園驚夢，夢解時，人也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