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王, 原名晉尋,乃先帝小兒,當年先帝臨死, 八位皇子爲爭皇位殘殺不止, 死死囚囚, 龔王年幼卻懂自保, 及時退朝政, 在荒野內修築府城,待帝君固位後,卻是請也請不回, 久而久之,龔王之名便在朝中消失。
這府城居家不出三十戶, 多是早年隨晉尋歸隱之人, 多年下來人們不忘他王爺的身份, 依舊畢恭畢敬。
深夏府城中冷落,樹上蟬聲喧囂, 催人入眠,晉尋坐於涼陰之下,忽而樹下有人過來,腳步由急到緩,是隨帝君前來的女子, 她來府城半月卻常在屋中, 晉尋心奇, 扭頭望着。
他目光專注倒有些駭人, 圖葉轉個彎, 從小路回了屋,開門後小圓起身過來, 在她腰間亂蹭,伸手一摸,巨獸腹部尚且還圓着。
“把他吐出來,悶了這麼久希望還活着。”
小圓晃着身子,頸脖一縮,口大如盆,驟然將肚中人吐在地上,那人動了動手腳,翻身將圖葉按掐在地。
“我就說如何遭人暗算,原來是被你算計。”
她動着手指,“小圓,還是咬死他吧。”
屋中巨獸低嚎一聲,玉真看不見,心中懼怕的跳到牀上。
圖葉笑道:“別這麼橫,你是太子身邊的人,若給帝君看見一定卸你泄憤,還是好生躲在我這,不要問東問西。”
“將我留在這你不會有好處,帝君遲早反攻皇城,晉翱坐不穩那位置。”
“這事我心裡清楚,你想什麼我也清楚,你想見縫插針,想趁朝綱不穩與蒙兵裡應外合,你多想一分,他往日也算厚待你,如今他都算死人,就讓他穩做一朝君主,有什麼不可?”
“泱泱大國,事事不是你這小女子可以安排的。”他坐下身,稍稍緩過情緒,“你到底是哪裡的細作。”
“總之並非要與蒙國爭奪此地。”
門外一陣輕敲,玉真即刻滾入牀下,圖葉上前開門,那人在豔陽下一派正氣,正是晉尋。
他含蓄一笑:“是……娘娘嗎?”
她搖頭,他轉念一想,“與帝君隨行的若非宮妃,便是葉尚宮。”
圖葉愣了愣,行禮,“不敢讓王爺多猜,正是小人。”
“呵,久仰大名。”這個名可壞可好,他笑的模棱兩可,“帝君要南行幾日,你可要隨行?”
“要的。”
他點頭,走前欲言又止:“帝君果真是尚宮心上之物,真是形影相隨。”
玉真從牀下出來,抓起瓜果果腹,“什麼龔王,定不是安分的人。”一扭首,圖葉迎面撲來,瓜果亂飛,將他撞倒在案。
“玉真公子,這回你或聽我的話,或進小圓的大肚睡覺。”
*
翌日,龔王府城門開,一隊車馬簡裝易行離開荒野。此行帝君親自上路,爲反攻之事拉攏殘餘的能人將士,看來是有萬分決心。
待有人收拾了空房,夜中,圖葉才從暗櫃中出來,她對鏡一照,模樣已化作玉真,這張女容與自己那副有過之無不及,難怪玉真不願易容爲她。現在有另一個葉尚宮隨行帝君,這邊她終可脫身。
她跨上獸背,望着恆遠星空嘲道:“天地之大我們竟無處可去,走吧,回那陰冷的深宮。”
異獸一躍,已踏夜騰空。
***
炎炎之夏,芳草四垂,分明是喧囂之季,院院之中卻滿是淒涼色。
青青坐在亭下嘆盡氣,回屋推門便笑:“今天外面蟬鳴好大,天色青藍,出門走走嗎?”
“恩。”晉妙納呆的望着地面,因病已盜了滿額汗。
小丫頭吃力的將她抱上滾椅出門去,宮裡寂靜不少,推椅閒走竟看不到幾人,多有衰敗之跡。
青青一路強顏歡笑,到了路盡一個轉彎卻笑不出來,君子佳人正迎面來,是晉翱與玉真,這玉真分明消失半月,倒以爲攻城那夜死了,如今卻怡然自得現了身。
晉翱與玉真耳語幾句,便接過晉妙推出花叢去。
青青咬咬牙,碎碎道:“大半月不見,居然還苟活着。”
“還沒那麼容易死。”
丫頭一跺腳,甩步遠離她,“老天不開眼,不該死的死了,該死的還活着。”
玉真清了清喉頭,學她的言辭:“唉?臭妮子,你說誰該死卻活着?”
青青聞聲一抖,卻見那玉真做了噤聲手勢,“丫頭啊丫頭,看來是想我想的緊……恩?不許哭鼻子。”
“尚宮……原來你還活着……我我我我……”青青咧嘴空抽氣,淚眼泛濫,“我去告訴太子爺和公主。”
“不要告訴任何人。”圖葉顧盼四周,將她一拽,“你們還好嗎?晉妙的身子怎樣?”
“這個……不太妙。”
青青緩和情緒說着近況,說晉翱奪位後,曾打壓他的臣子逃出宮去,說攻城那夜亦死了不少人,宮中淒涼許多,說處處有三軍之兵駐守,人心惶惶,夜裡宮女更是閉門不出,遠不如從前。
聽見晉翱在遠處喚她二人,兩人便不再交流,相隔數步跟上前。
青青在後掩嘴,“太子爺若知你活着心情一定大好。”
明眼人便能看出,晉翱攻城後並不喜悅,他多在書閣,不開朝亦不過問宮事,對於玉真半月去向也無心一問,有時也只擡頭望燈火,神色渙散。
圖葉跪在他身後,看他燈影輪廓,看他一肩直髮,然後問一句累否便再度安靜。她亦會覺得,以這樣的姿態伴他也好,會極大的安心。
“太子爺如今不開心嗎?”
他的背影微動,“開心。”一句開心被他念的如此力不從心。
晉翱回過頭,數夜來第一次主動與她說話:“玉真若有機會便出宮去吧,我給你尋個好人家。”
“若有天玉真不能陪着太子爺,遠離了太子爺,定然是自己尋到如意郎君,太子爺別怨我。”有這一句在,即使真正的玉真背叛他,他定然也可釋懷幾分。
“我明白,世人哪能永世相伴呢。”他轉頭笑,“也好,你們走一人我也了一份負擔。”
到了丑時兩人正欲回宮歇息,閣下卻有兵高聲報,“太子爺,鬱大人車馬到城下。”
國師在攻城後親自請求離開,本以爲一去不復返,爲何又連夜回來。
晉翱還在暗暗出奇,圖葉已侷促不安,她原是刻意不去想他,怎知今夜明晃晃的聞其名,她起身踉蹌幾下,以勞累之名逃走。
匆匆出小樓,閉門時身後卻已有人在:“讓讓?”
回首時,那花色容顏距她的臉只有一拳距離,她心神忐忑,總以爲看見他神色下四竄的它意。
鬱儒丘心緒極好,衝她禮貌一笑,轉着玉扇側入門,“勞煩玉真姑娘端好酒來,要快。”
圖葉大舒氣,連忙慶幸玉真的易容高明,待她悠悠取來酒,又覺得不必理會他,便將酒水倒在牆下,走了半路便聽見身後落雨般的腳步聲。
鬱儒丘在同路上,正遙遙背手一笑,“酒在哪裡?”
她哽了哽,想着若是玉真會如何迴應。
“一定要說不小心灑了,是不是?”他沉吟良久,用玉扇敲她,“大人氣着呢。”
圖葉才摸了摸臉,分明還是玉真,卻像被他目光灼掉了外皮。
仙人一手攬過她的肩,目視前方,折脣道:“姑娘今夜有閒嗎?大人我回宮覺得身心冷清,今夜你來陪我。”
她愣了一愣,轉而想,他本就是這樣風流不羈。
“玉真陪吃陪喝不陪//睡。”她學着孤高自傲。
他眼兒媚,彎了又彎,“進了我的門,哪裡由得你來說。”說着將她強行扯去篷華齋,重重甩上門。
篷華齋內多日無人,桌椅已有薄薄輕灰,黃燭淚狀在案,最後離去的人必定忘記熄滅它,果真是孤寂的可憐。新燭在鬱儒丘指尖燃亮,卻被他擺在角落,屋內依舊是昏黃的,光影在他背上迷離了一番桃色。
鬱儒丘扯下外衣,蜜色肌膚上纏着薄薄的布,心口而出的血一直染到肩頭。
那刀傷像無底洞,至今還會滴血,她的心涼了一下,轉而逼出冷笑:“傷的不淺,還以爲仙人的傷口能自愈。”
鬱儒丘擡眼看她,“受傷是必然,因爲大人的心還在跳。”他並不包紮,只焦急的敲桌面,“快快,去重新打酒來。”
圖葉異常鎮定的走了一圈,回來時鬱儒丘胸口的血色已似花一樣豔□□滴,在他身上流出一條條紅,他卻還是那麼平靜的笑着,撥弄着玉扇。
她放下酒,亦從懷裡掏出兩卷紗布,見他不言不語,便試探一問:“把大人傷成這樣的人很可恨吧?大人可會好好教訓?”
他顫着雙肩,笑的咬牙切齒,“教訓是一定的,一定狠狠教訓。”
“玉真今夜還有他事,不多留了。”她一口飲下酒,棄杯便逃。
鬱儒丘望着手邊紗布搖搖頭,血腥腥的障眼法只換來她兩卷紗,真是莫大的失望。一口氣,他吸進去又吐出來。
“果真沒長良心。”
在太子奪權的時間內,第一個回朝的便是國師大人,或因國師回朝,幾日內陸續有大臣請罪而來,不爲求輔佐新君,只丘求放條生路。大勢早去,國基早已朽敗,衆人皆知,太子單人之力無法支撐,早有傳帝君在皇城外集結若干將士,欲要死圍皇城,讓城內斷水斷糧,無以支撐。但即使有些事人人皆知,也未必有良策。
而就在諸多傳言中,晉翱獨身一人消失,不知去了何處。
晉翱不在,圖葉便常去景雲齋與青青碰面,或問晉妙的病況,或解解閒悶,這宮中總歸是壓抑的。
這天她到了齋門外,卻見無數太醫走出,直到青青出來,她才知道,原來晉妙因低燒昏睡,被強行灌了一些藥物,才得以甦醒。
“病的越來越厲害了,”青青嘆道:“公主說的最多的,就是外面的大好河山,她說若是死在這,定然是不甘心的。”
“柏南呢?”
青青低聲道:“自從那日夜裡不辭而別,他就一直跟着,也是方纔太醫來了他才走的。”
又閒聊了一些,圖葉才離開,晚些時候,她在篷華齋路前走了幾圈,直到眼見鬱儒丘離開才進了屋,柏南正獨自在內,見她容貌一時想不起是誰。
圖葉劈頭冷嘲熱諷:“你喜歡小公主?你也配嗎?”見他愣愣,她繼續放狠話:“就算你喜歡,你也不能伴着她,說說而已的童言,騙騙自己也罷,別再騙人了。”
柏南甩開衣襬,“你是誰,有什麼理由來斷定旁人的事,我認定是她便是她,我說能伴着她就會做到,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少年的情總是衝動又大膽。
圖葉大笑,“好,你記清你的話,今夜丑時去景雲齋,在那等我。”
留下一頭霧水的柏南,她便趕去尚宮局,取來醇厚陳酒坐上書閣,直到深夜纔等來晉翱。
他輕聲上閣樓,靠在案前,疲憊又安靜,直到圖葉喚他,纔開了口。
“怎麼不去休息。”
“還早着,玉真取了點好酒,等太子爺來一起飲,太子爺賞臉嗎?”
他轉過身,低低笑了一聲,對酌半晌突然道:“在這裡太累了……你也是時離宮了,能陪我走的路也走完了。”
圖葉靜靜道:“我聽聞鄭將軍與陳將軍已投靠帝君,我相信太子爺也清楚,反攻是遲早的事,再往下走是以卵擊石,不如太子爺也離開。”
他擺擺手,聲音漸漸沉下去,“其實我是個自私的人,懦弱膽怯又無能,身有太子身份卻朝夕幻想山野人間,在宮中簡直苟活了半生,以爲攻下城奪了權就能證明什麼,到現在卻發現,自己果然是不行的。”
“一生才幾十年,不要浪費時間去想這些事。”
“是,你這樣想也好,只是世上的事,說起來簡單,釋懷卻那麼難。”
“這個問題,太子爺以爲我不明白?”她斟酒的手停在半空,“玉真……我,只希望你能走想走的路,不要考慮對與錯,否則一生便虛耗了。”
晉翱擡首凝視她,“今天的你真像別人。”他垂頭枕在桌上,笑着緩緩閤眼,“就算走了想走的路,依舊失去太多,有太多怨恨,恨……不能在藕連炊煙的畫卷裡遇見她。”
他手中酒杯落了地,迷藥起效了,圖葉擦乾他眼角的淚,對夜中吹哨,不遠便見小圓奔來,她將晉翱背上獸背,朝景雲齋而去。
開門時,柏南青青還在,晉妙早已睡去。柏南能看見小圓,嚇的一猝,“好醜的窮奇獸!”
青青望着浮在半空的晉翱,正雲裡霧裡,便見圖葉邊打着包袱邊問:“青青幾時進的宮?”
“是四歲時候,算算也有十年了。”
圖葉笑道:“是了,在這活了小半輩子,該是你與晉妙離宮的時候了,我的坐騎會帶你們去一個鳥語花香的山頭,儘管比不上宮中錦衣玉食,但死在那好過死在這,宮裡葬了太多屍骨,容不下你們。”
她將晉妙與青青抱上獸背,又囑咐:“那山南有一棟空房,你們可以暫時住下,那裡的人懂一些醫術,能爲晉妙治病,但切忌不要留到明年春時,柏南,你記住你的話,要照顧晉妙。”
青青一把拽住她,“爲什麼這樣突然,我們都走了,你一人在宮中?”
“帝君就要回歸朝野,他不會把我怎樣,但你們不同,太子爺身邊的人留下就是死,何況……”她望着晉翱晉妙,“若山上的人問起,便說你們是猶葉的摯友,若他們再問此人,就說她過得很好,但不會再回去。”
幾人似有話說,卻被圖葉一一止住:“機不待時,時不待人,若想離開就趁現在,後面的事由我來應付,出宮了就永遠不要回來。”她輕輕勾笑,露着難得的溫潤。
“景雲齋由我照顧。”她對柏南允諾,“你家大人,我也替你伺候。”
柏南此時才知她是誰,感觸良多亦難開口。
圖葉撫着小圓,“你守着他們,也別再回來了,走吧。”
小圓不捨的低叫兩聲便騰空去,景雲齋徒留她與蟬聲,她坐在牆下,一坐小半時辰,又感解脫又感壓抑。
餘生,他們長短不一的餘生,遠離了這裡,剩下的都是天開雲闊。
頭頂窗中突然傳來一傳咳嗽,她一驚,抽出腰間飛刀擲出,窗洞中安靜了,一片墨黑,片刻後小窗開,一隻手將她提進窗,按在牆邊。
鬱儒丘:“你還要刺我一刀?別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