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男對於新來的人都極度排斥, 更何況一個女子,狹路相逢就繞她而行,好似她身上有氣味, 踩過的地有淤泥。
可相處不久也有些佩服她。
她很瘦弱, 卻能疊起三個凳子, 身子半吊在屋檐上掛衣裳;她很膽小, 不敢上桌坐着, 永遠奴隸般蹲靠在牆邊塞上幾口飯,若誰可憐她要夾一筷子菜,那些菜必定進不了她的碗;她也老實, 讓她走她不留,讓她跑她不走, 收拾了屋子再收拾人。
鬱儒丘也笑, 做了一個“看, 說了是好姑娘”的表情。
那天他拉住她問:“是不是做過誰家的小丫鬟?這麼利落?”
“以前在家常照顧姐姐和娘。”
鬱儒丘大擺頭,真是又動人又感人的丫頭。
某仙想一直耗下去, 卻不得善終。
那天清晨還是微寒,他還在淺眠,她就推門進來了,簾子掀起的時候好似被嚇到,盯着他頸脖上的刺繡半天才敢喘息, 似乎覺得來的不是時候, 扭頭便走。
他從簾子下伸手撈她, 一把纏在腰上, 不禁嘆氣, 這瘦的和柳樹枝一樣。
“你以爲什麼事都做,我就會同意借你流央鏡?小女子, 你要得到從未得到過的東西,必然要付出從未付出過的東西。”
她不知真不明白還是裝傻,攥着抹布的手一直想抽回去,僵持半響,他累了,一把將她攬進了牀,她不鬧不叫,不躲不縮,突然開始扯他的腰帶,“我懂了,我把自己給你。”
停!這爲何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吃人便宜的王八蛋?
他用她手中腰帶綁了她的手,調侃的笑着,將她直接壓在身子下面,試探性在她鼻尖上吻了一下,肌膚是寒的,皮下卻是滾燙的。
他近在咫尺的笑,“你也不抖也不怕,你的心是什麼做的?”
“我只想快些借到流央鏡。”
他捏起枕邊玉扇,有些惱,她把他當利用工具,不爽,這丫頭怎麼這樣混蛋?
“等你獻身的那一天我再借你,等你的心臟變成肉的時候,再來獻身。”
他自是知道,於她而言最難耐的便是等,可時間久了,她也認了,只是照舊安靜,安靜久了像是有些冷厲。她喜歡坐在門前石梯上,看着虛幻裡的宅院,心思卻飛出天外。他站在她身後那麼久,她都不知道。
還在想北瀟的事,可那怎會與她有關係,怪只怪她倒黴,偏偏點着蒼生卷,偏偏燒掉汍瀾山,偏偏自己還活着,明明是天意成全的事,在她眼裡便成爲折磨。
“你有名字嗎?”留下兩月,她什麼也不說。
“猶葉。”
總是這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叫人生氣,他上前勾她的下巴,一瞬間看見她的眼睛,又失神了。
那雙眼睛並非特別,只是像染了塵土,撥不開迷濛的一片,看不清最下面的慾望,他突然要知道她心裡其它的事。
“不要想着流央鏡了,不如留在這裡,小葉子?”
“爲什麼?”
他笑了一聲,爲什麼?他也不知,大概因爲那賭局。
“因爲在我睡了的時候你會跑來幫我掩被褥,我醉的時候你知道乖乖跟着我。”
“我只是盡能力伺候你。”
“如果我沒有流央鏡,又將你困在島上會如何?”
“我不喜歡,我會逃。”
她變得又傲氣又直接,他哈哈一笑,轉身喝酒去了。
那時他未把自己這句當回事,誰想她念了真,有一日,她偷偷摸摸撬開後院裡生銅綠的門鎖,站在了流央鏡的前面,那天清晨他仿若也有了預感,起身去後院看,正看見她一隻手已伸進鏡面。
他低沉叫她,她卻嚇壞了,轉身撞倒了鏡子,人也摔進黑洞般的鏡面,好似入了一個深井,就那樣消失了。
這個死丫頭!他站在鏡邊緣摔了手中摺扇。
她消失一個時辰後,妖男們笑了,千百次與大人下賭,終於贏了這回。
“故事還沒結束,走着瞧。”
第二日,鬱儒丘也消失了,他拉着柏南一起跳進了流央鏡,走的那麼突然,似乎根本沒做考慮。
鏡子裡傳言的鏡仙果真在,在虛無黑暗的空間裡似只幽魂,他回首,一面蒼白的臉,“哦?鬱大人?百年未見了,你要回到何時?”
他也懶得客套,“前一個丫頭去哪裡我們便去哪裡。”
鏡仙攤手,“代價。”
神仙個個計較,他掏出兩個玉佩丟了過去,鏡仙不滿,冷言冷語:“哼,也罷,既是同爲仙,就送你們一回。”
他點點頭,正要朝他指的方位去,卻又問:“上一個丫頭給了你什麼作爲代價?”
“百年陽壽全部歸我。”
“貪婪。”仙有時比妖饞比妖狠。他惱怒於那個蠢丫頭,一股腦將生命也給出去。呆瓜!笨!蠢!
他心裡大唸了半響,拽着柏南往明亮的地方走去,眨眼瞬間景色便變了,畫面似乎美,卻蓋着一層流水後,朦朧不清,他用手一撥流水已去,是近在咫尺的山景。他一腳踏在鬆軟的溼泥上,甩了甩衣袖,真髒。
柏南撒開手大喊:“完了完了,這回回不去了!”一頓歇斯底里後又指着遠處樹葉堆,“罪魁禍首在那裡!”
那姑娘因爲是凡人受不了時空扭轉的瞬間,在這昏了一天,鬱儒丘上前將她提起來看了看,他盯着她的小臉一久便有氣,一把將她丟給柏南。
“扔了。”
柏南喜的直跳,剛要將她拋下山便被自家大人揪住耳朵。
“還真敢亂來,給我背到山上去!”
“上山做什麼?”
“把她餵給狼。”
“……”
這近似荒山的山頂上有舊屋幾座,像是百年前的舊廟被人借居很久,他們剛走過林子便聽見有男童在哭,一個五六歲小童正趴在一個已去的中年男子身上,哭的哇哇亂叫。
鬱儒丘不禁暗暗笑起來。
柏南嘆道:“大人你的厚道哪裡去了。”
他又笑了,心裡有樂趣不與他說,只催促,“你回陀摩嶺,那裡的你我應當是憑空消失了,快去與妖男們解釋,晚上一月兩月再回來。”
柏南走後,他做了此生未做過的事,待那男子下葬三日後化成他的模樣回了山頭,暫且留在這裡,彼時的姑娘還沒醒,被他安置在叢林裡。
他每天會去看她幾次,那日他帶着小童往山下去,假意路過樹葉跺,她正在三丈外醒來。
那瞬間他覺得憤然,與她在花間在祭壇的遇見,她全然沒印象,第三次的遇見她在海巖上熟睡,第四次的遇見爲了流央鏡,第五次的遇見總算是四目相對,他卻用陌生人的身份。不是不可以用自己的模樣,就怕她躲着自己。
她這回折了腿,他把她背上山,慢慢給她治,讓她吃吃苦頭。然而自己口中雖如是說,心裡卻還是幫她惦記着,向小童套問了這年頭的情況。
不知她在鏡仙那是錯了意話還是她的刻意,這一回竟是回到七年前,離北瀟滅族的那年也還有四年之久,這回只怕她依舊不如願。
她醒來後有些焦躁,總想着下山去打聽,他也會遠遠跟在後,再默默跟回來。
她的執着那麼有趣,看久了人會上癮。
可她並沒有安分太久,他假扮的中年男子曾是個易容師,她聽小童提起後便對他纏上了,她要換臉,她給錢財,他不接,她決絕的在柴房抽去衣帶。
“傅先生還想要什麼?要我也成。”
他扭頭出去了,她把自己放在追求之後,爲達目的不擇手段,明明還答應把自己給他,現在又對着別的男人。
好像允諾過自己隨她的意,他到底還是應了,只是保留她從前的模樣,給了一副普通的甚至不入他眼的臉。臉皮長好的那夜,她靜悄悄走了,他氣,把她的模樣畫進玉扇,沒事就扇出來對幻象又捏又揉。
已經換成了醜姑娘,不值得看了,不值得。
不值得不值得,他真的一蹬腳回了海中,無事時候就臥在牆上,貓一樣舔着桃花酒,生氣時候就把那姑娘扇出來,吹眉瞪眼又扭頭不理。
其實這裡的妖男們早不知什麼賭局,他根本不必執着了。
醜姑娘,他再也不去找了。
但其實,他也不外乎是個執拗的人,偏不要爲這事糾結一輩子,於是第二日就直奔大京洲的翱國去了。
再次看見她,她正在與翱國太子拉拉扯扯,她雖然換了樣子可眼神沒有變過,還是那麼深,把心思藏的無人可見。她與那太子糾纏了片刻,出門來衣裳被夾在門中,大概是她刻意,也不鬧不喊,裹衣倒在門外的寒風裡過一夜。
那夜月照夜霜,他從桂樹樹梢下來,脫下外衣把她包起來,又坐在她身邊生自己的怨氣。
清晨時候當太子問她的名,他才知道,她連名字也換了。
可他懶得離開這裡,反反覆覆也會累,不如在這紮根,在這看一場有始有終的戲。
這座宮裡人多面孔雜,鬱儒丘煩厭了躲躲藏藏,不時化成內侍或樂師,在路過她身邊時仔細笑着,可她不理不睬。宮裡人心叵測,同級侍女暗裡小鬥,可她都有本事化解,他不知何時起她變得如此剛毅,但多少爲她捏汗,索性暗暗爲她教訓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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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她愛上了太子,踩着太子接近了帝君,她把太子害去了沙北,她惹怒了羣臣。她惹麻煩,吃苦頭,他覺得她活該,時常的夜裡顯身掐她的鼻尖。
“死丫頭,活該被鞭子抽,非得痛入骨才安分。”
他剛要離開,卻被睡夢裡的她拉住手,他看見一抹月色傾在她臉上,眼淚一行行往長髮裡流,他靜靜看了很久,想起她在花/徑上回首時暮然掉落的那滴淚,那滴驚起飛花的淚。
那顏色還是一如初始。
她的眼淚悄悄滿面又風乾,她腳步卻驚天的一步步攀爬,終於坐上了尚宮局的銀座,他知道,她在高位上笑的越多,夜裡哭的越多。
曾經楚楚可憐的猶葉在折磨與心計中變成一個寸寸握血的葉尚宮。
她的心狠手辣有些太厲害,她以爲靠自己就要搬倒帝國,有時她害了人傷了人,他也會又氣又惱,離開四處遊走去,但不出三日還是會出現在她房中的月光裡,鬼魅一樣查看她是不是又靜悄悄的讓眼淚風乾,或者看她有沒有至少一次的夢見他。
不知不覺兩年多已去,他終於明白一個道理,最初的賭局早在他生命裡變成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追尋。
當年她擋在他上山的路中,他叫她讓路,她讓了,卻沒能從他心裡讓出去。
初春料峭時,他回了一趟陀摩嶺。因爲自家大人一向舉止古怪,妖男們對這些顛來倒去的事也不多問。但流央鏡還在宅裡,因爲是仙物,並不受時空變化的影響,他原本是指望流央鏡迴天去,免去九天子的察覺,看來是不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