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兒最終還是不敵岑非白的軟磨硬泡,答應他在走前去後山玩上一玩。
是日也,晴空萬里,白雲悠悠,正是觀景好時節。一大清早,二人便起身一同往後山走去。一開始,道路平坦,悅兒跟在岑非白身後穩穩當當的走着。但走到山下時便有些吃力了,岑非白見她慢悠悠的走着竟還不時踉蹌幾下,不禁哂笑道:“槿兒,瞧你磕絆的,要我揹你麼?”
悅兒不理他,凝神靜氣,靠着周身感知緩緩往前走,竟比早些穩上許多。岑非白蹙眉看着她慢吞吞的身影,總覺有些彆扭,卻道不出是何。突然見她徑直往樹上撞去,忙把她一把拉回,說道:“你今日怎麼回事?好好看路,莫要走神!”
悅兒輕吐口氣,扯住岑非白的衣袖,說道:“帶路吧。”
岑非白雖心下疑惑,但見她肯牽自己袖子,滿心歡欣的早已將疑惑拋擲腦後。他邊引着悅兒走,邊體貼的提醒她哪有臺階,哪有樹枝。悅兒雖嫌他聒噪,此時卻也無可奈何。
半個時辰後,二人終於到達山頂。悅兒輕揚臉龐,感受着山巔上的涼風習習,心下一片愜意。
岑非白看着白衣勝雪的她,以遺世獨立的昂然姿態立在那裡,廣袖翻飛,衣袂飄然,似是隨時都要羽化了去。心內似是流入一股莫名的情愫,緩緩滑過,時麻時癢,難受至極。
她面前的白紗隨風輕揚,臉龐若隱若現。
他心中沒來由的煩躁起來,似是有個聲音不斷的催促着、叫囂着:扯掉那紗幕,扯掉……他慢慢的走過去,緊張的手心都沁出汗來……心怦怦的劇烈跳動,似要蹦出腔來……
倏地掀掉斗笠,露出悅兒驚愕的臉龐。
他張大嘴看着她,所有的話語都卡在喉嚨。他無數次的想過她該是相貌幾何,卻沒有一次與她契合。她不是傾國傾城的絕美,不是沉魚落雁的驚美,不是閉月羞花的豔美。似暖風般溫柔,若泉水般清冽,如白雲般純淨,這脫俗的氣質,竟是出塵的靜美、淨美……真如仙子一般……
“看夠了嗎?”悅兒淡淡的一句話,將他從思緒中拉回,他才吶吶道:“對、對不起。”
“斗笠還我。”
“……”
“還我。”
岑非白見她眼神一直不肯轉向自己,便鬧道:“你不生氣了我便給你。”
悅兒氣急敗壞的轉過頭來,伸出手:“最後說一遍,還我。”
他又一次驚住,那雙清澈柔亮的雙眸竟是定定的沒有焦距。他終於明白爲何她從不摘下斗笠,爲何她有時會步履蹣跚,爲何就在近處的東西她卻總也拿不到……那她,又曾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罪,才學的如此精湛的醫術,名揚天下。
他的心,就這麼被酸澀脹滿,無法言語。
“欺負瞎子很有趣麼?”
“槿兒……”
悅兒亦是滿心蕭瑟,每個人知道她是瞎子都要這般驚詫無語。她只是竭力做一個有天有地有光有色的普通人,奈何竟是難上加難。那層面紗矇住的不只是這張臉龐,更是她那顆苦澀自卑的心。
她不再理會岑非白,憑着記憶往回走去。山上怪石參差嶙峋,心不在焉的她磕磕絆絆,終是撲倒在地。她乾脆不再爬起,將臉埋在胳膊裡任心中巨浪澎湃,一撥撥的衝擊拍打着着她本就脆弱的內心。
如今她比任何時候都瘋狂的想念他,多麼熱切的期望他能抱起她,溫柔的說:“悅兒不怕,有琛哥哥在。”八年來無數個獨自黑暗、陰霾繞心的日日夜夜,她便是靠着這般遐想一次次的熬過。
她的苦,她的痛,有誰能明瞭?有誰能勸慰?
浩宇廣宙,八荒六合,唯有他,唯有他!
終是抵不住那如潮的思念,淚水潸然而下。
岑非白這纔回過神來,見悅兒匍匐在地上不肯起來。那本是淡漠倔強的身影此時竟是柔弱如斯。他心中倏然明瞭,自己是觸到了她的底線,擊潰了她心中的堅強防備。
心痛不可抑,他忙跑過去將她抱在懷內,不顧她的掙扎,只一遍一遍說着,“都怪我!莫哭、莫哭……”
悅兒苦極,終是頹然依偎他懷內,任由他抱着自己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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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十餘日的盡心醫治,本是一直昏迷不醒的皇帝已然可以下牀走動。喜訊傳出,皆是歡騰。
這些日子裡,皇后和各級嬪妃前來探望,全數被擋在殿外。礙着元琛、元琰的面子,誰都不好發作。只皇后端起架子,忿忿的瞪着二人,哼一聲拂袖離去。自從三年前安王凌元璃被廣寧帝遣去封地後,她對元琛再不是虛僞的笑,而是掩不住的嫉恨。
這日皇帝正靠在枕上喝藥,皇后便帶着趙兮華匆匆趕到。絲毫沒理會行禮的衆人,急急走到牀前,抱住皇帝的胳膊便哀哀哭泣:“臣妾聞陛下龍體有恙,夜夜憂心輾轉,如今已然大好了嗎?”
皇帝眼底泛過一瞬的厭惡,轉而淡淡的說道:“朕已然無事,皇后毋庸擔憂。”
皇后用衣袖揩揩眼角擠出的淚水,站起身朝着司徒祭深深一福,聲音滿含誠摯:“承蒙神醫相救,本宮在此謝過了。”
司徒祭淡笑着恭謹回禮,道:“皇后過獎。”說罷與傅經語對視一眼,看着相對無言的帝后二人,又是一揖,“陛下如今已無大礙,只需再服藥修養即可……這個…小女外出未歸,拙荊甚是憂慮,今日我二人慾同陛下請辭尋女,還請陛下准許。”
皇帝點點頭,微一思忖,道:“先生盡心救治照料朕躬,朕很是感謝。如今先生即是憂心令嬡,朕便不好再作強留。且讓睿王代朕款待一番,給你們備好車馬再行不遲。”
“草民謝過陛下。”
“先生當真不願留在太醫院效力麼?”
司徒祭從容一笑,“草民本是山野之人,行爲粗鄙疏放,到時怕只會辜負陛下期許。”
皇帝眸色微轉,呵呵笑道:“也罷也罷,先生本是閒雲野鶴,朕哪能再束於樊籠。既然先生尋女心切,那便快些上路吧。”
待司徒祭夫婦拜謝皇恩後,衆人才一同行了告退禮,緩緩退出大殿。正欲離開,卻見趙兮華匆匆忙忙的追了出來,一把拽住元琛,笑道:“元琛,我都快一月未見你了!”
元琛微蹙了眉,抽出胳膊,淡淡說道:“近日事多。”
“你不用送他們啦,他們又不是不知道路。”趙兮華忙又緊緊扯住他的袖子,邊搖邊道:“我們一同出宮玩去,行麼?”
“莫再胡鬧,這是聖諭。”
傅經語看着滿面嬌憨的趙兮華,心中着實抖了抖。想起悅兒少時還曾被她弄傷過手,那時的她定與現在派若兩人罷!在瞧她時,眼中不免多了分厭惡,用胳膊碰了下司徒祭,他會意,呵呵一笑,道:“路途熟悉,睿王爺不必相送,我們自行出發便可。”
凌元琛擺擺手,“不可不可。前輩多日勞頓,我已在府內備好酒席爲您送行,還請萬勿推辭。”
司徒祭只好笑道:“那謝過王爺了。”
一行五人分坐兩駕馬車,同向睿王府駛去,不過一刻鐘便到。
傅經語隨衆人下車後,擡頭看見氣勢恢宏的睿王府,差點“哇”出聲來,心下不免齷齪想道:若是沒有八年前的事,悅兒怕是早已嫁了過來。那她豈不天天數着銀票過日子,真真幸甚美哉!美哉!
司徒祭回頭看了一眼滿面竊笑的傅經語,已是猜到她心中所想,附她耳邊輕聲道:“你個眼裡全是銀子的女人。”
傅經語撇撇嘴,小聲回道:“非也非也,我眼中還有你,僅次於銀子。”
司徒祭斜睨着她,淒涼一嘆,懶得再理會她。
甫一進府,玉含儀便迎了出來,與衆人相互見了禮,笑道:“近日未能出府相迎,還請貴客見諒,快些裡面請。”
傅經語靜靜打量着這位睿王妃,心中驚歎,倒真是一幅好相貌。只是打扮過於貴氣,難免俗了一些。暗暗一笑,還是我們悅兒同元琛最是相配。
思量間,見趙兮華過去挽住那王妃的胳膊,笑得頗有一番意味,“嫂嫂,多日不見,近來可好?”
玉含儀含笑點頭,又對元琛說道:“王爺,妾身已安排在朝華閣備好酒席。”
元琛頜首,笑道:“前輩,請隨我來。”
幾人忙笑應一聲,擡步跟隨而去。
進了三門,原本建築的莊重肅穆才被園林的清幽閒適所取代。廊腰縵回,水流清淙。樓閣水榭囷囷盤盤,高低冥迷,不辨東西。如斯景色,怕是已僅次皇宮。
隨衆人進了朝華閣,穿過大廳,視線陡然開闊。
這番景色竟是如此熟悉,傅經語蹙眉冥想,精光一閃,心底驀然雪亮——這便是縮小了的婭嵐仙境!站在水榭中,望着遠處的芳菲濃密的“霏苑”,心內泛起點點漣漪。
相互客套落座後,傅經語仍呆呆看着圍繞水榭的荷田和飄蕩在旁的烏篷船,別不開眼。司徒祭忙扯她衣袖,示意她集中精力,莫再恍惚。她這才吐口氣,不再眺望。
一席酒菜,賓主盡歡。
飯後司徒祭收到悅兒傳信,說是馬上就到濟城。遂一笑道:“兩位王爺,小女傳信道已在城外等候,我等告辭了。”起身拱手作禮,“多謝二位王爺盛情款待。”
元琛笑着答禮,說道:“前輩何必客氣。您莫急,我已命人備好車馬,且送前輩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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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兒,我送你回山吧。”
“不必。”
“求你。”
悅兒嘆口氣,“你若太閒,便幫你大哥打理山莊。還要多久到京城?”
“一刻鐘。”
悅兒聽後便閉目不再言語。近鄉情怯,她心中緊張又慌亂。闊別八年,不知如今濟城是何模樣,不知霏苑是否還似那日,芳菲羣舞,似仙似幻。那謫仙似的白衣少年,如今早已長大成人,不知境況如何?
沉浸在兒時的情境之中,她脣邊泛起甜蜜笑容,不時輕喚一聲:“琛哥哥……”
尋他吧……既然已來濟城,定要去見見他……定要去!
她似是下定決心般睜開眼睛,卻覺又是一片黑暗襲來,哪有任何事物。雙手倏然緊緊握起,直至骨節泛白,顫抖不已……已然失明,要怎去看他?用何去看他?如何去看他?八年前,既已決定消失,不再陪他實現那句諾言,如今又有何臉面去打擾他平靜的生活?!
“槿兒,”簾外傳來岑非白略帶興奮的聲音,“還有一里路便到京城了。”
“停車!”
“啊?”
“停車,停車!”
岑非白立時“籲”一聲停住馬車,挑簾問道:“槿兒,何事?”
悅兒鬆開手,手心滿是紫紅的指甲印,輕吐口氣說道:“就在這兒等吧。”
岑非白眯眼打量她半晌,最後只低應了聲,未發一言。
不多時,便聽見車輪滾滾而來,伴着傅經語的高聲呼喊,“閨女,我來了!”
悅兒淺淺一笑,跳下車,說道:“孃親,我很想你。”
傅經語亦是急急下了馬車,一把抱住她,哈哈笑着,“我也想你!”
司徒祭看了會那喜不自禁的二人,才轉眸望向岑非白,道:“岑公子,多謝你送她回來。”
岑非白有些轉不過彎,對傅經語說道:“夫人不是槿兒的師孃麼,怎麼……”
傅經語爽朗一笑,說道:“一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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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琰,怎麼還不上車?”
“五哥,你快來看司徒前輩的女兒。”
“有何好看,走吧。”
“哎呀,你出來。”元琰衝進車內,不由分說的把元琛拽了出來,指着遠處的白色身影說道:“這般氣質,竟與你一摸一樣。你倆若在一處,定能羨煞神仙。”
元琛沒有說話,只眺望着那抹纖細的素色身影,心中似有溪流淙淙流過,隱隱泛着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