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細雨綿連幾日,終在昨夜消停。
雨後初霽,自是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林中百鳥齊鳴,晨光透過葉間柔柔的灑下,映的露珠圓潤,晶瑩剔透。溪流淙淙,魚蝦相戲其間,歡快不已。
溪邊的青石古道上,兩身影相攜而行,步履悠然。一人白衣,嬌小婉約;一人黃衫,高挑清麗。皆是帶着垂紗斗笠,看不清相貌。二人時不時談笑兩句,笑聲清越似泉水叮咚。
一個身着藍色華服的俊美男子不疾不徐的跟在她們身後。
黃衣女子回首瞥了一眼,終是憋不住,頓住腳步,口氣不善:“岑公子,令堂痼疾已然痊癒,你還跟着我們作甚?”
岑非白倒未有絲毫拘謹,揖了禮,從容笑道:“小可很是感謝槿姑娘醫好家母,所以親自護送二人姑娘回山。總歸是女子,還是得好好保護着。”
黃衣女子哈哈一笑,說道:“可笑!藉口竟是這般拙劣,若是看上我妹子,直說便是,何必這麼拐彎抹角!”
岑非白但笑不語,只看着那白衣女子,她似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視,只淡淡的道了句:“乏了,且回山吧。”說罷足下一點,徑自輕身離去。
黃衣女子不屑的對他哼一聲,也跟着去了。
岑非白知曉這山下迷林已被佈下奇陣,知趣的沒有再跟隨上去。想着着遣個手下日日在林外守着,總有再見之日。
思罷踱着步子,哼着小曲,悠悠離去。
話說這岑非白是天下第一莊茗言山莊的二莊主,雖未及冠,已是江湖上出了名的遊手好閒、花心濫情的紈絝子弟。其母親經年不能站立行走,找盡郎中大夫卻盡是失望。終有一日,兄長傳書道找來了神醫弟子醫治,母親的腿疾定能痊癒。
他極重孝道,半月便從遠至萬里的潮州匆匆趕回。
推開房門,竟見母親雙手撐住座椅扶手,緩緩的站了起來。他同一旁的兄長皆是激動地不知言語。那白衣女子沒有說話,只靜靜的站在一邊。白紗垂下,看不清相貌表情。倒是她身旁的黃衣女子喜不自禁,拍手叫好。
後來經兄長介紹,他才知曉那白衣女子是神醫司徒祭的二弟子司徒槿,在旁的則是大弟子司徒栴。
聽聞她二人剛下山半年便聲名鵲起,江湖上傳道:一白衣,一黃衫;一精醫理,一擅武功。從未有人見過司徒槿相貌幾何,雖是醫術精湛,卻甚少言語。倒是司徒栴開朗隨性,甚多人得見其容。人曰蛾眉杏目,顧盼流眄;膚若凝脂,靚麗妖嬈。
這二人喜怒無常,脾性古怪更是出名。爲尋常百姓醫治自是不取分文,若是莊府相請,不論善惡比得一擲千金。討價還價躲閃再三的就算後來傾盡家產相請亦不予醫治。用強的自是□□伺候,下場更是悽慘。
回想至此,岑非白不禁笑着搖搖頭。這對師姊妹,雖性格乖張,卻仍是那麼吸引目光。半年內,司徒栴的追隨者大約都能從淇州排到京師濟城了。司徒槿雖是淡漠,怕是也不乏如他這般的好奇者吧。
他不禁又想起那個清瘦嬌小的素白身影,雖不如司徒栴豪爽張揚,卻端的靜雅清麗,純美脫俗。雖不見容貌,能有如斯不凡氣質,便也不會太差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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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穿過叢林,落在濯露山頂的屋舍前。
傅經語聽到聲響,匆匆趕出來說道:“你倆還知道回來,出去大半個月竟一點音訊也沒。”
橙子取下斗笠,接過悅兒的一起扔到櫥櫃上,坐到桌邊豪飲了口茶才道:“累死了!我同悅兒日夜兼程的從茗言山莊趕回來,還遭你數落。”
傅經語拍了下橙子的後腦,說道:“你個丫頭,就不會傳書啊!”
“寫字多麻煩!”
“毛病真多。”
“嘿嘿,師孃,我這不回來了嘛!”
“要是出了事怎麼辦,你會功夫,悅兒呢?”
“她會輕功會使毒,誰能傷得了她。”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好了!”司徒祭從旁邊靜室趕過來,打斷她們的吵鬧:“你倆就不能消停會兒,在一起就吵,不嫌累麼。跟悅兒學學。”
橙子“嗤”一聲,咕噥道:“她就是個悶葫蘆。半天打不出個屁來。”
悅兒呷了口茶,說道:“你屁若連珠。”
傅經語聽後哈哈大笑,拍拍悅兒的肩膀,說道:“悅兒總是說在點子上。”
橙子呸一聲,低頭喝茶。
司徒祭笑道:“經語,都已回來就不必擔心了。快去做頓好的祭祭五臟廟。”
傅經語應一聲,拽住正欲遁走的橙子去竈房忙活了。
悅兒慢慢的走回自己的房間,路途依舊順暢。傅經語怕她不適應,八年來從未改過物什的擺放,廊道清理的連顆石子也無。她輕輕的躺進牀裡,摩挲着懷中的玉珏,一如八年內的每個日夜。
八年來,四人從未提及過他,許是以爲她早已忘卻。傅姐姐說過,一些事情總在念念不忘中被忘卻,爲何她卻在盡力忘卻中更加念念不忘。那人溫潤的身影,俊美的面孔,柔柔的呼喚更是炮烙心中,無法消弭。
她淡淡嘆了口氣,迫使自己入睡。或許夢中,能有她的琛哥哥相伴相依。
她睡下未到一個時辰便被橙子拽起,嚷嚷着做了一桌飯菜就等她了。
悅兒點點頭,想把手中的玉珏偷偷塞回懷內,終是被眼尖的橙子看見了。橙子嘆了口氣,坐到牀邊,說道:“悅兒,你不必藏掖,我跟你一起長大,形影不離,你做甚想甚我會不知曉?”
悅兒默然不語。
“你若是想他念他,何不去找他?”橙子看着她毫無焦距的眼眸泛出的迷茫,又道:“那晚大火燒死七人,所有人都以爲我們死了,你的琛哥哥呢?他允你一生,你當真就這麼逃了,讓他傷心一世麼?”
悅兒滿面哀傷,輕輕說道:“橙子,你不瞭解的。”
“你何必自卑?如今的你醫道高深,五湖四海知你大名,八荒六合追隨者不計其數。生的又這般美貌,盲了又怎樣?會配不上他麼?!”
悅兒早已淚水潸然,只遍遍嗚咽道:“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橙子心中亦是酸澀,便轉開話頭:“走吧,都等着吃飯呢。”說罷幫悅兒揩乾眼淚,引着她去了。
傅經語敲着碗筷,急道:“喊個人都這麼久,我都快餓死了!”
司徒祭按住她到處亂敲得雙手,說道:“怎的還改不了這毛病,吵鬧不堪。”正說着見橙子引着悅兒進來,忙說道:“這不來了,且快吃飯吧!”
二人落座,傅經語先給悅兒將每樣菜都夾到盤內,說道:“快些嚐嚐我這半月新研習的菜式。”說罷又給橙子夾了些。橙子忙吃一大口,讚道:“還是師孃的飯菜爽口。茗言山莊的鹽準是不要錢,飯菜鹹死人。”
“啊?”傅經語很是驚訝,說道:“那可是天下第一莊啊,廚子竟這麼劣等?”橙子便狼吞虎嚥邊說道:“廚藝低劣之至!”司徒祭不以爲然的說道:“沒這麼誇張。是經語的手藝太好,你們又已然習慣,自然就口刁了。”
橙子點點頭,又道:“說來好笑,那山莊的二莊主看上悅兒了。我們回來他跟了一路,都到山腳下了。若是能過迷林,定就在旁一同吃飯了。”傅經語呸一聲,說道:“想得倒美,那個花花公子還妄想我們家悅兒。悅兒你沒喂他些‘繁花’(悅兒研製的毒粉,人一碰到便會滿身爬滿紅絲,纏繞似霏苑繁花,奇癢難耐)嗎?”
“還不至於。”
“也是。”橙子點點頭,說道:“他未敢無禮,只道想跟悅兒學習醫術。這般拙劣的藉口真讓人作嘔。”
傅經語哈哈一笑,說道:“他不是有名的花花公子麼,怎的這麼丟人。”
橙子連聲應和:“是啊是啊,若不是這次給他老孃醫治他哥給了不少金子,我早把他踹飛了。”
傅經語聽後眼神一亮,說道:“多少?”橙子“啊”一聲捂住嘴,暗罵自己嘴快,笑道:“也沒多少,一百兩而已。”
“哄誰呢你!”傅經語將筷子甩過去,被橙子兩指夾住,“天下第一莊會這麼摳?”橙子嘿嘿笑着將筷子雙手奉上:“是是是,給了黃金一千兩。”
“老規矩。”
悅兒聽至此,忙說了句:“五百兩是我的。”
傅經語撇嘴道:“你也就對錢上心。”
司徒祭、橙子點頭應和:“確是如此。”
悅兒立時變的楚楚可憐:“它是我的命根子。”惹得衆人噓聲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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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大早,傅經語便帶着悅兒橙子下山去了淇州城購物。司徒祭搖手揮別,心下對這三個女人很是無奈。
城內一如既往的熱鬧,三人先殺去最好的酒樓海吃一頓。橙子扯扯臉,說道:“師孃,我臉悶得很,能不能把假面拿下來?”
傅經語細細品着酒樓新出的菜式,半晌才道:“不能。認識你的人太多了,你又忘了那次我跟悅兒差點被踩死。”橙子聽後訕訕不再言語。
幾人細細品菜,不再言語。
房內靜極了,隔壁間的談話聲幽幽傳來:
“幾日前睿王大婚,那排場比安王、恆王可大了去了。那彩禮、那嫁妝都能排出幾裡地了,可見聖上對下的心思可是不一般吶。”
“不知是哪家千金如此有福?”
“玉相長女,閨名含儀,生的那真真似仙女兒一般!”
“睿王雖年紀輕輕,卻已然是俊美無雙,風華難掩。這真可謂天作之合,一對璧人啊!”
“是啊是啊!來,咱先爲此幹上一杯!”
傅經語聽着對話,渾身僵硬。她幾年前在城外貼的皇榜上說道五皇子凌元琛封睿王,一下便明瞭那便是悅兒的琛哥哥。回山後她一直沒有提起,未曾想到今日竟聽到了他大婚的消息。
他不等悅兒了嗎?
疑問被立時否定。他怕是也以爲悅兒已經燒死了吧,皇家的人有幾個能守心到老?他對悅兒的愛亦不會深切到爲她終身不娶罷!可憐的悅兒還心心念唸的想着他。罷了罷了,悅兒這般性格怎麼能去宮廷侯府過上一生?
二世爲人的她太瞭解在古代要求一夫一妻的荒謬,於宮廷更是比登天還難。悅兒八年前的放棄逃離,雖是傷身傷心,卻是給了兩人最無奈的成全。她輕嘆一聲:
一生一世一雙人,爭教兩處銷 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