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兒一直怔怔望着趙兮華離去的地方,良久未曾言語。身旁又有許多官家小姐擠了過來,幾乎與他們比肩而立。她這纔回過神,環望四周,自己果然是站在人圈的最裡層,面前正是漢白玉建造的圜丘壇。
圜丘壇共分三層,每層四面各有臺階九級,其上鋪着火紅的地毯,一直延伸至壇中央。每層周圍都設有精雕細刻的漢白玉石欄杆,造型宏偉典雅。如今正有執事忙着將祭品擺放到壇中的供桌上,因隔得遠,看不清是何物什。
耳旁傳來吵鬧聲,悅兒蹙眉看去,幾個官家小姐的丫鬟正吵得不可開交,其間不時推搡幾下。而後聲音越來越大,言語越來越粗俗,場面混亂不堪。她最是厭煩這廝場景,忙轉首對順子說道:“我們回罷!”
順子正瞧得興致勃勃,聽她要回,急忙問道:“小姐,咱們已等了許久,如今又難得佔得好位置,作甚要回去呢?”
悅兒重重嘆口氣,又看了眼旁邊吵架的幾人,撇嘴道:“還是回去吧,這兒離圜丘也遠,看不清什麼。再說……我很不習慣這般環境……”
順子回頭望了眼身後層層疊疊的人羣,心想出了這人牆也非易事,略一忖度,道:“好,那小姐快些回馬車吧。過上兩個時辰我再帶您到宮外侯着王爺,那裡絕不擠的。”
悅兒忙點頭應下,迅速鑽入馬車,雙臂環起雙腿,以額抵膝。篷外車輪轆轆,耳旁還回蕩着方纔那幾個丫鬟吵鬧的話語……
“下個月便要給睿王爺選側妃了,就你們這德行,還妄想與皇室攀上姻親!”
……
“就你這模樣,也配陪嫁到王府去?!王爺獨寵王妃,就算僥倖嫁過去也只能淪落獨守空房!”
……
下個月便要給睿王爺選側妃……王爺獨寵王妃……
雖是知曉內情,聽別人這般說起,悅兒心內還是異常難受。她並非不在意元琛身邊有一個舉國天下都認定的妻子和那未出世的孩子。但事已定局,早就無力改變。她不想讓他在自己與江山大任間做一個艱難的選擇。
元琛同她提過多次,給她一個名分,讓天下人都知道,悅兒纔是他真愛的妻子,卻都被婉言拒絕。她愛元琛卻不留戀皇室,亦不想頂着這壓人的名分喘息不過,做他二妃之一,束身縛心。
如今皇帝又要爲他選妃,不知他能否頂住壓力實現諾言。
皇室的人都是如此吧……情意、孝義總是兩相矛盾,難以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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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回沉華閣,便見正廳圓桌旁坐了位綠衫女子,一手執團扇,邊看窗外的風景便悠悠的品着茶。悅兒正疑惑間,見她已回首瞧見自己,忙扯起笑容,快步走了過去。
綠衫女子放下茶盞,款款走來牽起她的手,盈盈笑道:“槿兒妹妹,不是去觀禮了麼,怎的這麼早就回了,我以爲還得等上許久呢。”
悅兒聽她並不是含儀的嗓音,一時甚感莫名,面上只莞爾一笑,微一打量:這女子生的眉目如畫,秀鼻小巧,口若朱丹。綠意層疊反覆,纖腰緊束,不盈一握。
待二人見了禮,落座奉茶,悅兒才笑道:“讓小姐久等了,不知……”
綠衫女子以扇遮面呵呵一笑,“是我魯莽了,還未自報姓名呢。我是王妃的小妹,閨名合儀。”
悅兒“哦”一聲,瞭然一笑:“原來是玉小姐——”
“如此稱呼可就見外了,我喚你一聲槿兒,那你喚我合儀便好。”玉合儀笑着打斷她,端起茶盞淺啜着,“今日天地壇那兒人定是甚擠吧?”見她微笑頜首,又道:“去年我同姐姐去瞧過一次,那人影層疊密密麻麻的晃得腦仁兒疼。尤其是那些小姐們,也不顧規矩禮儀,一股腦兒的往圜丘壇外擠,就爲了看姐夫一眼。唉……”
聽她如此稱呼元琛,悅兒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緊,只擡眸淺淺一笑,並未言語。
玉合儀將一切看在眼裡,心中一陣冷笑,倏爾發覺她雙眸靈動晶亮,哪有半分盲人模樣,不禁詫異問道:“槿兒的眸子……”
悅兒笑着點點頭,“如今已經復明了。”
玉合儀聽罷心內一驚,略一思忖,又笑道:“那便恭喜槿兒了。對了,我此次來過一是認識下大名鼎鼎的司徒醫仙,二呢是替我姐姐好生謝謝你。如今她身子重,不敢多做走動,只好由我代謝了。”說罷起身深深一福。
悅兒趕忙扶起她,笑道:“萬勿這般客套。槿兒重傷之時,王妃悉心照拂,關懷備至,槿兒一直不勝感激。”
玉含儀呵呵笑着與她握手一起坐回去,道:“不知槿兒覺得王妃是怎樣的人呢?”
悅兒道:“溫柔、賢惠、體貼、善良……說也說不盡。”
玉含儀聽罷一笑,復又輕嘆口氣,“人人都這般稱讚姐姐,王爺姐夫也是如此呢。”偷眼瞧了眼神態自若的悅兒,又是一番連連嘆氣。悅兒見她這般,輕笑着問道:“……合儀爲何愁眉不展呢?”
玉合儀輕輕搖首,以手抵額,蹙着眉頭似是煩悶不已,半晌才道:“我這爲姐姐之事犯愁呢……姐夫征戰歸來,對姐姐的態度轉變甚大。以前雖不親密,好歹也是相敬如賓,如今……姐姐也不知做錯了何事惹得王爺對已然懷胎七月的她不理不睬。”
“王爺……纔剛剛回來幾日,一直事務纏身,無暇顧及吧……”
“那也不能瞧都不瞧一眼呀,姐姐懷的可是他的孩子!”玉合儀氣呼呼的喝了口茶,又道:“你也是女子,應當明瞭,被心愛之人冷落是何味道。唉……怎麼說也是夫妻,世上哪還有人比他們更親密……”
悅兒心內一緊,眼神閃爍帶着絲絲慌亂……世上哪還有人比他們更親密,該是怎樣的親密?她忙掩飾一般呷了口茶,笑的些許牽強:“說來甚是。”
玉含儀靜靜看着她,心內不住冷笑:一句話便緊張成這般,以後深宮爭鬥即使有王爺護着又能存活到幾時!寂然半晌才從懷內拿出一物,放置桌上,笑道:“姐姐說你衣着素淨,正好配起這柄簪子,便讓我帶來送給你。這簪子可是王爺送給她的,姐姐可寶貝的緊呢!”
悅兒聽後忙將玉簪塞回她手中,連連搖首:“物什太過貴重,槿兒萬萬受之不起!”
玉含儀笑着拿起,起身將簪子別進悅兒發間,“已然送出,豈有再收回的道理?嘖嘖,槿兒當真配得起這玉簪呢!”
悅兒勉強笑笑,那玉簪似有千斤之重壓得她喘息不過。
“好了,姐姐交代之事已然全部辦妥,我也該告辭了!”
悅兒正欲挽留,卻被她按回座上,“莫要客套,咱們以後再敘。外面落雨了,槿兒不必相送。”她忙看向窗外,果然飄起了細細雨絲,自己竟一點也未發覺。忙站起身輕握住她的手腕,笑道:“還是等到雨停再走吧。秋雨存涼意,別傷了身子。”
玉合儀擺擺手,道:“不了,姐姐獨自一人無聊的緊,我還是回去陪陪她。”
聽她如是推辭,悅兒只得作罷,“那我便不做強留了。”喚來水茉,輕聲囑咐道:“你代我將合儀小姐送回醉園去,千萬別讓她淋着了。”
水茉連連應着,待二人互相欠身行禮,才同玉含儀和幾個隨行丫鬟離去了。
待玉合儀走遠,悅兒便急忙拔下玉簪放在桌上,匆匆奔向二樓閣臺。
一日來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多,讓她一時難以消化。
站在閣臺上,任憑細雨拂面,涼風吹乾周身冷汗。回京途中,她也想過將來要面對的諸多難事,卻沒成想竟是這般煎熬。如今冷靜下來,她或多或少明瞭玉合儀的這次突然到訪面上是感謝,實則是試探。
可她的那番話,卻如巨石般倏然狠狠砸入她心中,毫無防備的她只覺疼痛難忍。腦中滑過那日二人在牀榻糾纏的畫面,雙頰慢慢紅透復又轉爲蒼白。這般親密,他們早已有過……
風越發大了,吹斜絲絲細雨。
悅兒呆呆望着湖面的圈圈漣漪,久久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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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琛剛剛回府,順子便來稟告悅兒淋了雨高燒昏迷,口中遍遍喚他,急的連常服都未換便匆匆趕去沉華閣。
到時,水茉正浸了布巾覆在悅兒額上。揮揮手讓水茉退下,元琛坐在塌邊,撫過她緊蹙的秀眉與紅透的雙頰,輕聲喚道:“悅兒……悅兒……”
悅兒只是哆嗦着雙脣喃喃而語,一聲聲“琛哥哥”聽得分外清晰。他忙握住她的手,說道:“我在……悅兒,我在。”喚了許久,她才睜開眼睛,眼神迷離的看着他。
眼前的人太過陌生,不是那一襲白衣,淡笑如風。他身着黑底紅緣的錦袍,右衽、衣袂、袖口上都繡着繁複龍紋,頭上的冕冠垂着黑玉珠簾,不正是民間所傳的皇帝模樣?腦中混沌一片,她急忙坐起,抽回手往牀裡縮了縮,略帶驚恐的看着他。
元琛甚是莫名的回望她,道:“悅兒,你怎麼了?”
悅兒狠狠地搖了搖脹疼的腦袋,用手揉了揉太陽穴,“琛哥哥?”見他點頭,這才放心的撲入他懷中,緊緊環住他,“琛哥哥,我復明了!我復明了!”
元琛愛憐的撫着她如緞長髮,笑道:“我聽順子說了,傻丫頭……如今感覺如何?”
“甚好、甚好。”
“聽水茉說你還未進晌飯,餓麼?”
悅兒微微搖首,枕在他的肩窩上,“頭腦昏沉的厲害,不想進食。”
“我才一日不在身邊,你便淋雨受了風寒,以後該如何是好?”
悅兒輕聲笑着,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將額頭貼上去,涼涼的甚是舒爽,“就在閣臺上站了小會兒,沒成想傷了寒。”
元琛道:“你也是大夫,怎能如此大意?可曾用藥?”
“已經吃過了。”
元琛點點頭,“那便好。你先躺下歇息,我去換下朝服,讓順子將摺子移到這裡批覆。”說罷便起身欲往,卻被悅兒拽住了衣袖,“怎麼了?”
“琛哥哥莫走,再陪我說會話可好?”
元琛復又坐回榻上,任悅兒當頭枕在腿上,聽她支吾半晌,不禁笑道:“想說什麼只管說便是。”
悅兒蹙眉糾結一會,最後下定決心,道:“今兒我去天地壇……遇見了、遇見了趙兮華。她……”
“皇后被廢后,她被降爲奴籍,發配到辛者院勞作。”
“哦……難怪她會是那般模樣……看得出,她過得很不好。”
元琛輕嘆口氣,“這都是父皇的旨意。本來她是與皇后一同關入冷宮的,她卻不肯安分,跑到殿內又哭又鬧又罵,惹惱了父皇,這才……”
悅兒正正看着帳頂纏繞層疊的花紋,許久才道:“若不是聽別人挖苦她,我當真想不到當年的高高在上的郡主會變成這樣,想來很是可悲。”側眸見元琛一直盯着自己,不禁疑道:“怎麼這般看我?”
“想你這丫頭是否又要大發慈悲。”
悅兒哎呀一聲,輕輕捶他一記,“人人都有苦處,我哪管的來。琛哥哥,我、我還聽說、聽說……”
“聽說什麼?”
“聽、聽說……聖上要給你封側妃。”
“悅兒可有意?”
悅兒乜眼瞪他,“同你說正經的,你、你——”
元琛笑着看她半晌,低頭在她脣上印了一吻,輕聲道:“悅兒,你要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