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七月半,天氣開始迅速的轉涼。
蟠龍山莊的樹林間,漸漸有了層層的枯葉,再過不久,大雪又會重新覆蓋這裡。
薛凌風仍是經常和他的影衛在一起,但沉默的時候越來越多。
“餘凡,要是有一天我帶他走了呢?”
薛凌風坐在二護法的房間裡,擡頭看着天空越來越濃重的秋意。
“爲什麼要走?”
餘凡望着薛凌風,沒有了一貫的笑容。薛凌風最近經常在跟他提要走的事情,雖然都只是說說,但他聽霍君說過,前任的老莊主也是帶着一個影衛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裡容不下他。”
薛凌風回頭望了一眼他的護法,“他很少說話,有些想法也不跟我說。但是我看得出來他不開心。”
“莊主,他只是一個影衛,沒有什麼思想的,當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您不要想得太多了。”
餘凡嘆了口氣,不知曾經的那個二護法,是不是也是這樣勸告過他的主人。
“他不是,他有感覺。”薛凌風搖頭,“我跟他在一起待得越久,就越覺得他沒有變。我不能再因爲影衛的藉口,做傷害他的事情了。”
“什麼沒有變?他能有什麼感覺?”
餘凡不明白,薛凌風仍是搖頭。他沒有告訴過外人他和雙飛的那段過去,別人都以爲他們一開始就只是主人和影衛的關係,今後也只會是這樣。可他跟雙飛在一起待久了,就覺得這十年的分別和折磨沒有改變過他什麼,他給自己的感覺,和那些稀薄的回憶一模一樣。
“他真的沒變。”
薛凌風只是重複了這句話。怎麼辦呢,他既然沒有被改變過,那麼這十年來受到的傷害一定就更深。
“莊主,您不會是真的喜歡上那個影衛了吧?!”
餘凡看着薛凌風,一臉的擔憂和不安。薛凌風看着他,想了一會,“你別擔心了,我只是隨便說說。”
薛凌風走出門去,他知道,他已經向雙飛要了太多的時間了,他該做一個決定,爲了他,也爲了自己。如果一定不能接受,就還是要按照說好的,給他自由。
秋天的天氣總是很突變,忽冷忽熱。破天荒的,薛凌風感染了風寒,他好多年沒有生過病了,一病就發起燒來。
頭兩三天的時候,他一直躺在牀上昏睡。
昏睡,就是既沒有徹底的睡着,也醒不過來。
秋風吹着樹葉一片一片的凋零在窗外,薛凌風有時候發現自己在夢裡竟然也能聽見葉子落地的聲音。
他甚至還聽見有人在叫他“風風”。
一遍一遍的喊他,直到他在空無一人的房間中睜開眼。
但是他每次醒過來,都會看到桌上擺着藥,還是熱的,溫度剛剛好,彷彿知道他會在這個時候醒來。
他知道是誰送的。
影衛不能進入主人的房間,每次的藥都是送到門口,然後再由侍女送進去。
薛凌風把藥端到口邊,聞了一下,苦苦的味道。當年的約定,那個人還遵守着,不管命運怎麼改變,他始終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儘可能的對自己好。
“行了行,你快走吧,這裡也是你能進來的地方?送了東西就快滾!”
門外傳來侍衛喝斥的聲音,薛凌風走到窗邊,拉開了簾子的一角,正好看見侍衛正把他的影衛往院門外推。
一個婢女到是動了些惻隱之心,攔住了侍衛,走過去說道:“雙飛,你別送藥過來了。莊主的習慣是從不吃藥的,你送來了,他也只會倒掉。”
他的影衛還是沉默不語的站在那裡,朝自己住的地方看了一眼,好像是很想進來看看。
“快滾快滾,還站在這裡幹什麼?!”
侍衛不耐煩起來,用力把人推了出去,轉身就把大門關上了,然後又對着那婢女甩手:
“你不知道吧,我最看不起這種人了。靠屁股的人,又髒又噁心!”
“你別這樣,你這樣跟他說話,他要是告訴莊主你就沒命了。”
“告狀?你還不知道嗎?影衛連告狀都不會!他們,”又高又大的侍衛拿手拍了拍自己的頭,“他們沒有腦子的!”
“你看他像沒有腦子嗎?沒腦子還知道給莊主送藥?你還是小心點吧!”那婢女白了侍衛一眼,轉身往廚房去了。
薛凌風站在窗簾後面,手裡還端着那碗冒着熱氣的藥,他原本是準備打開窗戶把藥潑出去的,十年前的那場教訓早已讓他再拒絕吃任何藥。
可他沒有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他手下的人居然是這樣對待那個男人的。
而那個男人,什麼都沒有說過。
薛凌風擡手將手中的藥喝了下去,十年了,那苦澀苦澀的味道又一次灌滿了他的胸腔.
第二天,雙飛再過來送藥的時候,站在薛凌風門外的侍女說,莊主要他自己送進去。雙飛有些詫異的看着她,她什麼都不說,只是指了指門,露出一些懼怕的神色。
雙飛進去的時候,薛凌風正靠在牀頭,看着他。見他進來,便招手讓他過去。
“主人。”
雙飛走到牀邊,把藥遞過去。薛凌風的精神好些了,只是看起來臉色仍然很差。
“坐這裡。”
薛凌風接過藥,讓雙飛坐在他身邊。他抿下去了一小口,然後又擡手摸上他的影衛的臉,“我們小時候,你是不是也是這樣看着我吃藥的?”
他的影衛靜靜注視着他,看得認真卻不發一語。
薛凌風有些心疼的輕輕摸他,“雙飛,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呢?他們那樣對你。”
雙飛想到剛纔進門時婢女的表情,立刻明白過來薛凌風指的是什麼。大概昨天他送藥過來的時候,被薛凌風看見了。
可他一點都不想被他看到。那麼窩囊,那麼卑賤的自己。
“主人,我覺得這沒什麼。”
薛凌風擡手將藥全部喝完,忽然又拉起雙飛的手,目不轉睛的看着他,似乎是喃喃自語着說道:“雙飛,我是不是該帶你走?”
雙飛看了一眼薛凌風,又轉開頭望向遙遠陰沉的天際,走與不走,對他來說意義都已不是那麼大,因爲他已經知道了自己在這個人心裡的份量。
“莊主,二護法在外面求見。”
門口傳來侍衛通報的聲音,雙飛則很快站起來,在薛凌風的牀邊跪好。
“讓他進來吧。”
薛凌風披上衣服,坐直在牀頭。
餘凡進來以後,看見薛凌風的那個男寵正在牀邊低頭跪着,他在心裡嘆息薛凌風和這個人已經是“形影不離”了!可他沒看出來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啊,人是長得漂亮,可是漂亮這種東西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
“什麼事?快說。”
薛凌風見餘凡進來以後,目光就在自己的影衛身上四處打量,便覺得有些不快。
餘凡連忙不做痕跡的收回自己的目光,走到薛凌風面前說道:“莊主,那個影衛已經抓回來了!正在刑堂關着呢,霍君已經先去審他了,準備明天就把莊裡的影衛都召集到刑堂去觀刑。”
“已經抓到了?”薛凌風沒什麼表情的問了一句,再看雙飛,他還是低着頭默默無語的跪在一邊,“問出來什麼了嗎?爲什麼要跑?叫什麼名字?”
“他什麼都不說。霍君在名冊上點了名字,查出來叫歸墟。”
“哦。”薛凌風仍是不鹹不淡的迴應着,一個影衛的名字對他來說既不認識,也沒意義。但他卻彎下身把雙飛拉起來,說道:“別跪了,不累嗎?你先回去休息吧。”
餘凡的視線就一直跟着雙飛,直到他起身,直到他走到門外去,這才把目光收回來重新看着薛凌風,“霍君說,如果莊主您身體欠安,明日也可不用去刑堂了,反正也只是一個影衛而已,關鍵是要其他那些影衛能受到教訓就行。"
“行了,我知道霍君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其他那些影衛”?你可以直接告訴他,我的人不會去的。”
薛凌風白了餘凡一眼,轉身又躺下了,做久了還是會讓他覺得有一些頭昏,燒雖然退下去了,但是仍有持續的低熱。
餘凡知道薛凌風這是讓他滾蛋的意思,便只好行禮退了出去。他還是搞不明白,那個男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以把薛凌風迷得暈頭轉向了。
晚上的時候,雙飛又送了藥過來,還帶了一點清淡的米粥。
薛凌風看到他過來,就忍不住覺得開心。
他喝完雙飛遞過來的藥,又把他抱住:“雙飛,晚上別走了,就睡我這裡。”
雙飛接過他遞來的空碗,“主人,我在這裡留宿,恐怕不合理。”
“有什麼關係?我說可以就可以。你給我帶了什麼吃的?快拿來,我正好餓了。”
夜深之後,皎潔的月光靜靜照在薛凌風的房間裡。
雙飛從薛凌風身邊爬起來,又推了推他,小聲喚道:“主人?”
久久不見迴應和動作,算算時間,他在藥碗裡下的蒙汗藥應該已經讓這個男人睡沉了。
薛凌風的衣服隨意的攤在地上,雙飛輕輕下牀,在一堆衣物中取出薛凌風的令牌,又回頭看了看睡在牀上一動不動的男人,轉身躍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
“人呢??!!我問你們!!人呢??!!!”
刑堂牢獄中的獄卒在霍君和餘凡面前戰戰兢兢的跪成一排,其中負責的哆嗦道:“護法大人,不怪我們啊,他拿着莊主的令牌來要我們放人,我們不敢不從啊!”
“廢物!既然如此,爲什麼不立刻派人通報?!就讓他們這麼走了!”
霍君臉上的刀疤,在怒火之下變成了一張咧開的猙獰的口。
“屬下是正要通報啊……”
獄卒也大大的喊冤,其實人還沒走多久,他是正準備報告給上面,結果正好趕上霍君半夜來提審。
“去找!兩個人都給我抓回來!”
蟠龍山莊的侍衛們都在刑堂門口集合,點起了熊熊的火把,準備開始搜山抓人。
四個護法都在,這陣勢,他們做侍衛的還很少見到,霍君尤其是怒氣沖天。
“你!帶一對人往北山那邊去,一棵樹都別給我漏了。人已經用過刑的,跑不了多遠。”
“是。”三十來人的一支隊伍領命,準備往北走。
“你們!你們往那邊去!看他們是不是往水邊跑了,快去!”霍君大聲喝斥着下屬,怒不可遏,竟然發生這種事!竟然他訓練出來的影衛會發生這種事!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半邊的天空,把安全的黑暗驅散得無處可逃。幾百來人都已經做好了準備,四個護法各帶一對人,往四個方位去找。
“不要去追了。”
忽然,一個冷漠的聲音穿過**的人羣,直抵霍君的耳膜,這聲音讓他重重“哼”了一聲。
“都不要去。”
薛凌風從人羣間走出來,什麼表情都沒有,目光卻格外的寒冷。
“薛莊主,不要去追了?您的寶貝可是帶着您的令牌跑的,別跟我說你不知道!”霍君氣勢洶洶的朝薛凌風走過去,他早就已經對薛凌風和一個影衛混在一起的事情忍無可忍了,只不過一直沒有鬧出什麼事來。
現在到是好,不鬧則以,一鬧驚人。竟然偷了莊主的令牌來救人,敢做這樣膽大包天的事情,只能說明這兩個人之間關係不同尋常。”
“莊主,您看這……”
餘凡看着薛凌風不知說什麼纔好,他只能下一個結論,薛凌風被那個男寵狠狠騙了一道,但想必這個結論薛凌風比他體會得更深刻。
“莊主,怎麼不去追了?!”其餘的兩個護法也圍過來,站在薛凌風周圍。
火把在乾燥寒冷的空氣中,燒得噼啪作響,薛凌風一直沉默不語的站着,緊緊抿着削薄的脣,沒有任何表情。
半響,才冷冷開口,“明天早上辰時,全部都給我到刑堂觀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