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二字,雖然泛指整條橫貫北境邊界的漆黑巨牆,但真正所指的,還是守護關隘的那一座城池。
從柳笙見到長城開始,天地便歸於一片沉寂。
雪無休止地簌簌而落,天空永遠都是漆黑的一片墨色,彷彿再也不會看到光明。
長城的漆黑幾乎和天空融爲一體,若不是偶爾天上出現半張被牆邊遮掩的神面,幾乎無法辨別城牆與夜幕的邊界。
無盡長夜,極端嚴寒,還有僅一牆之隔的詭物,讓這裡了無人煙,就連風到了這裡,也被那高聳如山的城牆扼住了喉嚨。
萬籟俱靜,如同無人的絕境,像是被世界遺忘的一角。
然而,即便如此,在長城之下,仍勉強殘留着一城人煙。
柳笙走在這蕭條的土路上,看向兩邊被積雪淹沒的老木屋和破營房,又覺得這裡恐怕稱不上是什麼人煙。
這裡的人,都是一些被遺棄者。
因爲戍守長城而身體殘缺、精神失常的老兵。
因犯下重罪而被流放的罪人。
因爲詭氣感染而慘遭驅逐的攜帶者。
還有懷着不能言說的秘密逃離人間的隱士……
總之,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來到這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蜷縮在風雪之中,躲入長城的影子裡,靠着乾癟的麪餅熬過一個個寒冷的長夜。
說到長城的影子……
柳笙擡頭望去,在極高之處,還有一座城池。
那裡纔是真正的長城關隘。
若是嚴格點說,就是內城。
北境軍的駐地,真正抵禦詭物的前線。
而她所在的,則是依附其下的外城,專門收容這些苟延殘喘的被遺棄者。
她拿着南宮菀親筆信前來,卻依然被擋在前往內城的高門之外。
“護北大將軍日理萬機,哪有空管你們這些閒雜人等?去去去!”
守門的士卒擡手驅趕,語氣強硬。
“這件事南宮長老已經在靈訊中和大將軍提過,請您通傳一聲。”柳笙不疾不徐地再度說明。
這位守門的士卒是個滿臉凍傷紅色的粗壯女子,穿着不合身的黑色盔甲,邊角露出粗糙的皮毛內襯,整套看起來像是拼湊而來。
她啐了一口,冷笑道:“說過又怎麼樣?前兩天還有個京裡的大官來呢,照樣被攔在外頭。你南宮長老又算哪根蔥?雪山算得上什麼?聽都沒聽過!”
“你!”
阮時之激動上前,卻被柳笙微微一攔。
她心念微動。
【京中的大官?】
“現在那位大人在哪兒?”
“我咋知道?”女子不耐煩地擺手,“大概在驛站吧。不過都過幾天了,也許早就走了,哪像咱們這些人窩在這兒吃雪喝風。”
柳笙皺了皺眉:“大將軍這麼多天都沒有空見一見嗎?”
“嘁,你以爲你們南方人這麼愜意的生活,是誰在替你們守着?”
女子手一擡,指着那座黑壓壓的內城。
“那上頭的人,每天都要和詭物正面交鋒、出生入死,哪像你們,還整日有閒心這個遞一句話,那個說一件事兒。”
“別杵在這兒,走遠點。”
“慢着,你知道你攔的是什麼人嘛!”
阮時之開口了。
這回柳笙沒有攔着。
“哦?什麼人?”女子涼涼地一擡眼。
“我,我,我可是護北大將軍的兒子!”
原本總是一臉陰鷙看上去桀驁不馴的阮時之,一說到此事倒是結巴起來,彷彿又變回那個柳笙初識時的阮時之。
這麼一說,對方果然愣住。
就連旁邊原本懶散地靠在門邊打盹的士卒也望了過來。
寂靜片刻,只有雪飄落的簌簌聲。
然後……
“哈哈哈哈哈哈!”
兩人大笑不止,前仰後合。 “哈哈哈!這小子可真是有意思!”
“太好笑了!咱這凍死人的長城,多久沒聽過這麼樂的笑話了?”
阮時之氣得臉憋得通紅,“你們!我說的是實話!”
“實話?”那個女子笑得不得不扯起骯髒的衣角擦去眼角的淚花,“如果你是護北大將軍的兒子,那我就是皇帝老兒的女兒!”
旁邊那位士卒立刻裝模作樣地配合:“是,參見公主殿下!”
還故意拖長聲調,陰陽怪氣的。
“這話!你們……你們……你們怎麼敢說?”
阮時之怒不可遏,本就浮腫的臉更腫了,嘴巴也結巴起來。
如此更是叫人笑得更歡。
“咋不敢說?”女子冷哼一聲,嗤道,“天高皇帝遠,他們管得着我們的舌頭嗎?”
“再說了……咱們這些命懸長城之人,明天腦袋在不在脖子上都不知道,難道還怕殺頭?”另外那位男子也冷笑道。
這一句,讓阮時之硬生生哽住了。
柳笙此時終於開口,聲音平靜而堅定,彷彿能穿過風雪的呼嘯聲。
“萬一他說的是真的呢?”
女子聳了聳肩:“是就是吧。”
“既然是……能不能幫忙跟大將軍說一聲?”
柳笙轉頭對阮時之說:“你的路引呢?”
阮時之忙手忙腳地去掏。
可還沒掏出,那女兵便擺手攔住:“別找了,找也沒用。”
“我們又不認識大將軍的兒子長什麼樣,誰都能編個名字自稱是她兒子,難不成我們還要一個個覈實?”
“是啊,這兒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自稱與大將軍有關,要真一一放進城,長城早就被人踩平了。”另一位男子附和道。
又充滿嘲諷意味地打量一下阮時之:“更何況,這模樣、這氣質,怎麼都不像咱們威武的大將軍吶……”
兩人立刻相視一笑。
柳笙注意到,阮時之的拳頭都要攥緊了。
“行了,不瞞你們說。”女子收起了笑容,又指了指城牆上方,“上面已經有命令,近期嚴禁外人入內城。”
“爲何?”柳笙問。
“少打聽。”
女子的語氣冷了幾分。
“你們沒聽說過那句老話麼?——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隨後,兩人怎麼都不願意接話。
“走吧。”
柳笙扯了扯滿心不甘的阮時之。
“我明明就是……我明明就是啊!”阮時之踢着腳下的雪,氣惱道。
柳笙說:“這兩個就是守門的,就算你真的是,他們不認就是不認。”
“除非有人能通報你娘,或者你能把你爹喊來,否則確實也證明不了什麼。”
柳笙又問:
“你有你孃的靈訊嗎?”
“沒有……”阮時之搖搖頭,“娘說在長城不好用靈訊聯繫我,怕是有什麼不好東西會傳過來給我……”
竟然有這種說法?
那南宮師姐爲何又可以聯繫?
柳笙心念一動,想要迅速轉去詭異世界詢問南宮菀。
卻猛地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壓制之力,像是一整道冰冷又宏偉的城牆壓在意識之上,將那個維度生生隔絕。
那股力量,似乎來自於……
她緩緩擡起頭,看向那高聳入雲的黑牆,目光微微一凝。
“或者,還有一個法子。”
“什麼?”阮時之警覺地問。
“我們直接翻上去。”柳笙輕描淡寫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