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樓在雪山主殿羣的後頭。
雪山之巔,白塔之下。
待到了這裡,柳笙便遣走峰景。
她孤身一人立於高處。
往下看去,雪山如同層層折迭的白色紙團,雪白的臺階依山勢蜿蜒起伏,彷彿一根根脊骨,嶙嶙峋峋託舉起紅牆金瓦的殿宇羣。
而再遠處,是一片沉沉的黑暗,像是被無形的屏障籠罩,看不見光明,也感受不到希望。
然而,腳下這個最潔白的地方,也一樣。
白雪皚皚下是無盡黑暗。
值得拯救嗎?
柳笙對此沒有答案。
雪花靜靜飄落,在她頭上、肩上、衣角……積滿了那身火紅色的狐毛大氅,冷意透過毛絨包裹的衣領,一點點滲入心底。
她在風雪中靜立了許久,才終於收回目光,轉身走向藏書樓。
書總是承載着過去的痕跡,或許能找得到一些答案。
守在藏書樓門前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的老僕,看了柳笙的血色令牌,褶皺的眼皮一跳,立刻沉默着躬身讓開。
柳笙在古樸暗淡的書架間轉了一圈,纔回頭叫住了他:“請問老人家,可有唐國相關的書籍?”
老僕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能言語,擡手指了指藏書樓深處。
柳笙望進去,這才發現層層書架的最深處,在油漆斑駁、油燈昏暗的壁龕中,竟嵌着一具形如枯木的身影。
他靜坐在那裡,長眉低垂,如同一座被歲月侵蝕的泥塑,紅色長袍早已黯淡,與背後的壁畫幾乎融爲一體,若非細看,幾乎難以分辨他與牆壁的界限。
但仔細辨認他身上的氣息,可以感應到他應當具有金丹期以上的修爲,按照品階來說,算是法師級別。
柳笙靠近時,聽到一句如呢喃一般的話語傳入耳中:
“你……是唐人?”
低啞的嗓音仿若風中裂帛,像是許久未曾開口,生澀而乾枯。
“還是個女子?”
柳笙點頭:“是的。”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隨即他意味深長地長嘆一聲,似是驚訝,又似是揣度。
“唐國相關的書籍?”老法師的眼睛幾乎睜不開了,眯着想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不多了……降臨日後,一切都變得太快了,破除舊律,新王當政,大規模的焚書運動,再到後來唐國急速覆滅,如今所存的,已是寥寥無幾……”
“不過,既然是你……而且還有大法王地手令,我當年私藏的一些,倒是可以給你看。”
話音落下,如枯葉般的手掌擡起,藏書樓不知何處響起一聲輕響,隨後一隻包裹嚴密的木匣子緩緩飛來,沉沉落於手中。
他緩緩吹去上面的灰塵,才慢悠悠地打開,取出薄薄的幾本古籍,眯着眼睛小心摩挲着表面,聲音低啞道:
“我祖上也是唐國人,自然不忍讓它們付之一炬。”
柳笙接過書籍,翻開書頁,映入眼簾的是“神顯元年”四個字,不禁微微一怔。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的曾曾曾祖父,尚在唐國爲官。”老法師緩緩嘆道。
“那時,民不聊生,詭異橫行,四國被滅了三國,只剩下唐國勉力支撐,但已是奄奄一息。”
他沉浸在遙遠的回憶中,聲音如搖曳的酥油燈微弱而飄忽:
“後來,胎神降世,誕下靈童,賜下修行之法。靈童轉世,天生修行,一世比一世強……唐國依靠這門傳承,成爲天下人的希望。”
“那時的靈童,皆是非凡之人,成就驚世駭俗。”
柳笙輕聲說道:“其中也有女子吧?”
老法師微微一怔,隨即點頭:“當然。”
“只是後來,女子靈胎的記載被悉數抹去……久而久之,便成了禁忌。”
他看了柳笙一眼,眼神裡掠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光:“小姑娘……你能靠宿慧逃過一劫,倒真是了不起。”
頓了頓,他似是憶起了什麼:“那時候,衆多靈童之中,有一個格外驚才絕豔的存在……”
“叫什麼來着……柳笙,對,就是柳笙。”
“我聽聞,她差一點兒,就真的成神了。”
“可惜……”他搖頭,嘆了一聲,“降臨日……”
柳笙垂眸,手指緩緩收緊。
這後面的話,她已經從大法王那裡聽過——
降臨日胎神現世,仙舟成了萬惡之源。
自那以後,似乎是對於人間的懲罰,靈童似乎不再具有修行宿慧,一時之間轉世靈童也成了傳說。
這時候,世人才重視起來,將柳笙打成異端。
一夜之間,天之驕女,人人喊打。
她所創造的一切,所有關於煉器的技藝,皆被列爲禁忌,天工之術倒退數百年。
沒有靈童,沒有天工,百姓也失去了抵禦寒夜的手段,節節敗退,唐國滅亡。
直到胎神再度降臨。
一塊神異的碑石落在雪山之上,上面刻着新的修行之法、新的煉器之術,還爲雪山建立了信仰庇護力場,暫緩了寒夜的侵蝕,使世人得以在雪山之下苟延殘喘……
當時柳笙問大法王:“這回真的是胎神嗎?”
大法王大笑:“你覺得是,便是;你覺得不是,便不是。”
“誰都可以稱自己爲胎神,只要有超然的力量,便可自稱爲神,你不也是如此?”
柳笙當下沉默了。
當時降臨的“胎神”帶來了血腥的煉器技藝,同時也給予了雪山獨一無二的權柄——以庇護蒼生爲名,掌控着所有人的信仰。
從那時起,天生修行之法被《雪山修行錄》所代替,而《胎神經》這本經書,也隨之誕生。
至於雪山如今所聯結的神明,究竟是胎神,還是某種更爲恐怖的存在?
至今無人能解。
如今,力場終將消退,被阻擋了一百年的寒夜,終究還是緩慢但不可逆地侵蝕至此。
“所以,我們不得不重啓仙舟計劃。”
大法王緩緩說道:“既然要重啓仙舟計劃,我就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存在,在我們之上?爲何當年要阻止你建造仙舟?爲何後來,又有存在想要助我們重建仙舟?”
“九天之上,到底有什麼?”
“我們不能貿然起航,萬一一飛沖天,迎接我們的卻是毀滅呢?”
“亦或者,我們拼盡全力逃離,卻不過是從一個深淵,跌入另一個更深的囚籠……”
柳笙沉默,隨後問道:“你們可曾想過天劍計劃?”
大法王卻晃了晃血肉,似乎是在搖頭。
“且不說天劍計劃已然隨着你的消失而失傳,更重要的是,後一次來的‘胎神’已經指出,天劍計劃效率太低了。”
“除非有足夠多的天劍,但……也無法覆蓋足夠廣闊的範圍,無法及時捕捉更多的變化,所以我們需要另一種探測手段……”
“可惜他們也沒有答案,很快就離開了。”
也是通過這一串信息,柳笙才能確定,所謂的“胎神”,到底是誰——
當年從七玄令世界啓航的三艘仙舟之一。
所以他們纔會知道仙舟,也知道天劍,甚至那功法,也是修仙功法的本土改良版。
她微微閉眼,腦海中浮現出那道熟悉的身影。
【不知道佘蟬是否也在其中?】
但她更在意的是——
爲何,他們會掌握如此扭曲、可怖的煉器之法?
在宇宙中漂泊的這些年,他們究竟經歷了什麼?
可惜柳笙晚來了,遲了一百年。
“不過,他們也從我們這裡,拿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大法王忽然說道。
“什麼?”柳笙皺眉道。
大法王緩緩吐出四個字:
“轉世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