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束從不知何處落下。
終於將神佑巡禮使團的人都輪番照了一遍。
包括諸位大神官們。
儀式終於完成，光束停留在方形正中，一卷金光輝耀的巨冊，懸於半空，上面列出在場所有人的名字與獻祭信仰值，正是落在腦海中的那張榜單的具現化。
宋海音擡頭望去，自己的名字已被擠至第五，前面均被四位大神官所佔據。
她倒不覺得奇怪。
畢竟能做到大神官，那也是年歲不小，在神殿體系中從低做起積攢了不少的信徒。更不用說到了成爲大神官，天下聞名，百姓信仰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加之神殿之下就是層層神廟，信仰之力如溪流入海，大神官作爲神殿最頂端的存在，多少也能沾染一絲，絲絲縷縷積攢起來，也是相當可觀。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四位大神官中，名次最高的竟然是靈丘那位戴着兜帽的聖女，她身上凝聚了超過萬萬數的信仰，着實令人震撼。
只能想到，整個靈丘的子民，都信賴於她。
宋海音忍不住看了一眼。
靈丘聖女依舊低頭靜坐，兜帽下隱約可見雪白下頜，氣度寂然，彷彿與這盛大的儀式全然無關。
像一棵自風雪中生出的古樹，無悲無喜，自顧自地生長着。
安撫好懷中蠢蠢欲動的梨樹詭寶寶，宋海音的目光重新落於金冊之上。
對於這排名，她並沒有那麼在意。
她更在意的是，這個獻祭儀式，還有後續的神佑賜福，會對這個天下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不過，既然大人已經發話，她也只能暫時摒去心中不安，靜待下一步旨意。
然而，宋海音不擔心，不代表其他人不擔心，尤其是那些位列榜單末尾的神官，早已面如死灰，額角冷汗涔涔。
那種不詳的預感涌上他們心頭，也涌上宋海音的心頭，同時泛起來自於本能的戰慄。
只見中央的光束緩緩收縮，於空中構成一道扭曲而恢弘的輪廓。
漸漸能看出，那也是一座倒懸的神廟。
只是更大一些。
就連聖殿的屋頂，此刻竟被這愈發龐大的倒懸神廟所穿透，顯現出聖殿之外的高空。
虛空重現，神面重現，而那一座座懸在神面之下的倒置神廟虛影，也逸散出一縷縷光束，落入中間這神廟中。
隨着越來越多的光束落入，這虛影不斷疊加、融合、擴展，竟緩緩長成一座神聖而不可逼視的恢弘殿宇，甚至眼下連這磅礴聖殿也無法將之容下！
這是另一座聖殿！
一座純粹由信仰構築的聖殿！
但是這麼多信仰值從何而來？
宋海音心中微驚。
這才慢慢朝着旁邊的黑暗看去。
一道道光束在空中交織，倒置聖殿的光輝也愈發熾烈，將周遭那本來看不盡的黑暗一寸寸照亮。
她這纔看到——
黑暗中，有無數個雪白方形。
方形四邊，都坐着身穿四國雪白神袍的身影。
只是配置略有不同，最爲明顯的——有些方塊中可以看到大巫女鮮紅的身影，有些則是看不到。
但無一例外，每一個方塊中，戴着兜帽的靈丘聖女始終端坐其中。
宋海音視線遊移，竟在某一處方塊看見了另一個自己。
她心中一跳。
那“她”也在望着這邊，眼神驚懼，面色蒼白。
周遭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
顯然，不止她一人察覺到了這駭人之景。
沒有人能夠想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只有如潮的恐懼無聲蔓延，裹挾着當下所有人。
更駭人的是，在這龐大聖殿的更高處，一道道宏偉雪白的身影靜坐無聲，彷彿自始至終都俯瞰着這一切，但在底層的衆神官，無一人感覺得到。
這些，恐怕就是傳說中的聖殿長老！
此刻，他們正在觀看。
觀看順從，觀看無助，觀看恐懼。
隨着倒置聖殿徹底成形，威壓如山降臨，一個個方塊中，神官們再也直不起身，紛紛跪伏在地。
宋海音亦是低頭，不敢再看。
她從未如此渴望黑暗的掩蓋。
就在此時，那些不可名狀的神異身影，緩緩同時開口，聲音如洪鐘大呂，震徹心神。
“景和九年，十二月廿三。”
“天道開明，神佑終成。”
“此爲災禍之終章，亦爲神降之初聲。”
“至此，獻祭！”
“賜福！”
尾音落下，宋海音心有所感，猛然擡頭！
白光如柱，自天而降。一束神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光中似有鎖鏈束縛，她什麼也做不了，只能隨着光束緩緩向上飄去。
和她一道的，還有其餘九人。
皆是此次獻祭儀式上貢獻最多的前十人。
但在方塊之外的其他方塊中，也有各自的前十人被光束所攝，看不盡數量的神官們越飛越高，終於突破這虛妄的屋頂，往上空的倒置聖殿虛影飛去。
虛空重新籠罩四野。
一張巨大無比的神面，無悲無喜地俯視一切。
無數倒置神廟如羣星懸於其下。
而在這神面之前，是龐大的聖潔光團。
宋海音猜測，應當是方纔所獻祭的信仰值，此時正供奉在無上神鼻端，供其吸食。
雖然無上神看上去已經了無生氣，但奇怪的是，此時鼻翼分明在翕動，一絲絲，一縷縷，落入其中，光團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縮小。
神面漸漸又亮起神光，冷峻而聖潔。
但面上越亮，後面的虛空便愈發黑暗。
那黑暗深邃無比，如同深淵之海，漸漸泛起波瀾，其中彷彿有無數可怖之物正在緩緩甦醒，窺視着黑暗之外……
已經落入聖殿虛影中的無數個十人，都能感覺到那黑暗對於他們來說毫無威脅。
這便是對有功者的獎賞——來自於聖殿的庇護。
但在聖殿之下呢？
上端的聖殿雖是倒懸，卻隨着無上神的復甦漸漸顯現出比下方聖殿更爲熾烈的神聖光輝。
一個愈發光明，一個便愈發黯淡。
光暗正在倒轉。
漸漸，黑暗徹底籠罩下方。
還在下方聖殿中的神官們，意識到不對，紛紛起身要逃。
但腳下的雪白如囚籠，四方封閉，無論如何奔跑、呼喊，都無從脫出。
這就是賜福嗎？
怎麼算是賜福！
這纔是，真正的獻祭儀式！
無上神腦後的深淵，如瀑傾瀉。
一道道黑暗落下，無數扭曲蠕動的存在，伴隨着一重重幻象，將下端聖殿中那一個個雪白方塊裹挾其中。
黑暗沖刷中，雪白方塊漸漸褪下僞裝，神聖的外衣一寸寸崩解，顯露出更深的真實——那是一節節嶙峋的骨節。
上下無盡延伸，形成一根根森然脊骨。
彼此纏繞、盤旋、重疊，一端與無上神面連接，一端沒入虛空。
就像是……
一條條長龍！
宋海音倏然明悟。
難道這些無上神的脊骨，就是傳說中的龍脈？
這麼粗壯這麼磅礴的龍脈……
恐怕唯有四國氣運相合，才能造就。
也就是這些龍脈，在深淵中相互糾纏，相互連接，最終將多個世界連接起來……
然而，這些長龍，只有骨頭沒有血肉。
所以還是不成。
如果要成……
只見黑暗從下端聖殿流淌而過，並未傷害這些猶如驚弓之鳥的神官半分。
這些神官功不足但也無過。
他們不是獻祭的目標。
真正的目標，在更下端。
宋海音從高空俯瞰，瞳孔驟縮。
聖殿漸漸被虛空同化，雪白的脊骨下，撥開迷霧得見真實。
下方，是長城！
一樹碩大的粉白佇立中央，從高處看，宛如一朵小小的梨花盛開。
整座城靜得出奇。
彷彿在等候着……
一場無聲的盛宴。
煨燜燉煮，翻炒煎炸。
像是獻給神明的饗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