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笙還躺在牀上。
卻已隱隱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有一道目光,正緊緊盯着她。
但是,本能讓她沒有睜開眼睛。
只是從鬢邊探出一隻細小的眼珠,緩緩朝那道視線的方向挪去。
然而僅僅這一眼,就讓柳笙背脊微微一涼。
在對面的牀上,竟有一道黑影坐得筆直。
她們用的是上牀下桌的宿舍牀,那人坐在上鋪,頭幾乎抵在天花板上,卻毫無所覺。
臉正朝她這邊,彷彿在凝視不動。
只是帳幔隔着,看不分明。
她這纔想起來——
這是【一隻金烏】的高維解析副本,如今的她,是青陽大學聯邦語專業的大四學生“賀桃”。
青陽大學位於南方青陽市,暑熱難耐,蚊蟲肆虐,因此牀上必須掛蚊帳。
然而這層帳幔相當阻礙視線,柳笙的小眼珠子只能慢慢貼近,以看清楚對面那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但眼珠子一頓,僵在中間。
一動也不敢動。
包括柳笙的全身上下。
還有她的心跳。
因爲她這才注意到,在她蚊帳的下端,竟貼着半張臉。
一雙眼睛緊緊嵌在蚊帳上,正嘗試盯入其中。
目的和柳笙一樣。
但人家可大膽多了。
想要做到這個動作,必須站在柳笙的桌子上,用手扒在牀沿朝裡看。
想象了一下對方的姿勢,柳笙僵住的心狠狠、一墜,周身寒意頓生。
哪怕如今她是神明,恐懼依舊是本能。
或許是因爲這具肉身仍是凡人之軀,甚至可以感應到毫無修爲,除了“媽媽”以外她沒有別的力量。
當然,“媽媽”的力量,已經足夠毀天滅地。
只需一念,她便能將那窺視者擊飛,甚至將對面牀上坐着的人也一併解決。
但是柳笙還不想如此。
首先,她並不知道這個副本是怎麼回事,爲何會從一個普通大學生的身份開始。
其次,高維解析副本最關鍵的還是要從世界中體悟並發現,暴力拆解並沒有好處,甚至可能會解決掉原本能夠給她帶來線索的關鍵人物。
更關鍵的是,她可以感覺到——
有種十分強悍的規則之力盯着這一切。
只要她顯露出半點異常,這場高維解析馬上就會結束。
【你的感應十分準確,確實如此。】
“世界”冷淡的聲音響起。
【注意!本次高維解析的規則如下:】
【一,不可脫離“賀桃”的人設;二,不可表現出異於常人的行爲。】
柳笙有些無奈:【第一次遇到這種規則。那,什麼算異於常人?】
【比如說用觸手把外面那個窺視的人腦袋打爛。】
【那我明白了。至少不能在有視線的情況下表現出異常。】
如此一來,柳笙大概也明白應該要怎麼做了。
於是,在那如針錐般鋒利的窺視下,柳笙選擇翻了個身,背對着那雙眼睛,發出一聲意欲不明的夢囈,隨即緩緩沉入夢鄉。
【你還真的睡?】世界問道。
【當然是真的,既然是這樣的世界,說明她們也是正常人,至少我沒有在她們身上感受到詭氣,既然是正常人,那就不足爲懼。】
【之所以要如此窺視,反而說明是因爲“我”出現了什麼異常,所以纔來窺視觀察,也就是說——“我”比較可怕。】
【也算是合理推測。】“世界”承認。
當然,柳笙只是閉目養神,假裝入睡,實則暗中用藏在發間的小眼珠繼續觀察。
盯了好一會兒,那半張臉才慢慢往下。
柳笙聽見輕微聲響,是光腳踩在木製書桌上,肉和木板黏連又分離的聲音。
隨後是腳踩在光潔的地板上。
很緩慢。
小心翼翼地。
那聲音慢慢挪到柳笙斜對面的牀位。
然後是一個黑黢黢的身影,一點點順着梯子向上,掀開蚊帳,鑽了進去。
柳笙確認了牀位,才從記憶中緩慢記起。
那張牀是屬於龍映雪的。
歷史專業大四學生。
而對面那位剛纔坐得筆直的黑影,名叫林悅,也是歷史專業大四學生。
看到龍映雪回來後,兩人對視了一眼。
似乎確認了什麼。
然後,沉默地躺下。
然而柳笙隔着兩重蚊帳,還是能依靠輪廓勉強辨認,她們的面孔還是對着自己。
由始至終,與柳笙的牀相連、對着腳的那位舍友都是安安靜靜的。
鄭其然,歷史專業大四生。
說起來,這個四人宿舍,除了“賀桃”以外都是歷史專業的。
原因還是“賀桃”所在的聯邦語專業的女生數量剛好是單數,所以“賀桃”就這樣成爲了那個多出來的,塞進了這個歷史專業的宿舍。
不過“賀桃”的性格還算開朗,所以並沒有那種局外人的尷尬感,和舍友相處起來相當融洽。
反倒是鄭其然,因爲安靜內向,顯得有些孤僻。
所以,爲什麼那兩個舍友會如此觀察“賀桃”?
是有什麼疑心到她身上了嗎?
難道高維解析暴露了什麼?
可是明明她纔剛剛來到……
如此說明,原因不在柳笙身上,而是在“賀桃”本身,或者是某種與她相關的未知原因。
至少“賀桃”是不清楚的。
因爲記憶中沒有相關的信息,甚至現在滿是明天一大早的聯邦語十二級考試。
睡覺前還拿着小本子在記單詞,剛剛夢裡也還考試,只不過是夢見自己穿着睡衣就奔赴考場,嚇得驚醒。
柳笙垂眸,陷入沉思。
她此行的目標是解析【一隻金烏】。
現在在北境長城上掛着的【一隻金烏】,早已進入能量衰退期。
儘管“地母大人”展開的混沌天網減緩了寒夜蔓延的速度,人間多處“神明節點”也在釋放護佑之力,暫時穩住了局勢。
但寒夜的擴張終究不可逆。
北境南下入侵的地方都已經進入寒夜,並且逐漸蔓延。
而且只是減緩,並不能真的阻止。
這個世界仍在不可阻擋地走向衰亡。
柳笙所能做的,就是儘量將這個世界提起來,避免在寒夜中有更多深淵入侵。
可當寒夜蔓延、光照消退,真正可怕的是隨之而來的糧食危機。
這纔是由始至終最大的問題。
她如今尚能維持長城千萬百姓的供給,但當【一隻金烏】徹底熄滅,一切都將崩潰。
而其他被寒夜侵蝕的地域,恐怕連這一點都做不到。
所以她必須弄清楚:
這個【一隻金烏】是如何來的,是否具備複製的可能性。
更重要的一點——
是否能被用作仙舟能源?
她一直覺得這是很理想的能源。
不僅能夠提供仙舟維生的能量。
同時,穩定、純淨、持久。
唯一問題就是會衰竭。
但如果她能夠理解其原理,加上“源粒子”不斷補充,也許能延長其壽命,甚至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源粒子”雖然蘊含強大能量,但不能直接使用,作爲靈氣、詭氣、神聖能量三者在特定頻率下臨界迭合的高維態粒子,若是直接抽取作爲能源,或許會造成坍塌、污染或者爆裂。這類能量必須經過柳笙的精密計算、意識引導,才能以正確形式釋放。
成神網絡中的修行者也並非直接吸收,而是藉助功法引導吸收。
【一隻金烏】或許就是一種“功法”——或者說能量運轉模式。
至於聖殿所使用的那種“神詭對衝”的能量團,柳笙更不會使用,太過於不穩定了,說不定一啓用就把仙舟給炸了。
實在是一堆門外漢在瞎胡鬧。
這麼說來,林德爾這個所謂的“技術指導”,在聯邦帝國殖民地中也沒多少技術成就,科學素養也不足,所以纔會做出這樣的東西。
【當然,他就是個低級研究員。】
“世界”補充相關信息。
【而且專業應該是生物學,而非航天工程。】
柳笙也道:
【想來在這個殖民星上,也不會誕生出航天工程的科學家,否則高維應該要警惕了。】
不過,現在看來,這個世界的科技水平應當與“易漁”當年所處的階段相近。
那【一隻金烏】,多半出自某位科研人員的實驗成果。而進入高維解析的位置和人選,應該與之相關。
可是柳笙想了許久,依照“賀桃”的平平無常的家庭背景、與能源無關的聯邦語專業、平平無奇的學術水平,還有每天投簡歷也找不到工作的困境,怎麼看也不像是與之相關啊!
唯一的線索,就是林悅和龍映雪爲何如此關注她。
這一點,必須瞭解清楚。
柳笙可不想錯過了【一隻金烏】的誕生,一無所獲地浪費了一次高維解析機會。
在那個世界,時間可是一點一滴流逝。
柳笙需要格外珍惜。
這麼想着,她合上了眼睛。
這個身體需要睡眠。
……
第二天一早,柳笙在一陣喧鬧雜亂的鈴聲中驚醒。
這音樂相當嘈雜,混雜着十幾位男聲輪番高低聲與合唱,旋律混沌,節奏浮誇,聽得她眉頭直皺。
這就是聯邦帝國流行的音樂嗎?
唐國人表示無法理解。
柳笙有些嫌棄地把鈴聲按掉。
然後就從手機屏幕上看到了這音樂的創造者——十五個對於柳笙來說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在屏幕上對她齜牙眨眼。
【看來賀桃是個……那個叫什麼來着?】
【追星族。】“世界”冷靜道。
【你怎麼知道?】
【在你睡着後我一直在星網上學習。】
【衝浪就衝浪,還學習……難怪手機電量只剩下12%了。】
【反正你要去考試,不需要手機。】
【謝謝,不用提醒我。】
柳笙坐起身,伸了個大懶腰,視線一轉,正好對上林悅和龍映雪的目光。
她們似乎早就醒了,卻仍在躺着玩手機,只是眼神不自覺地往她這邊飄。
“怎麼了?你們幹嘛都盯着我看?”
柳笙撥弄着亂糟糟的頭髮直接說道,語氣輕鬆,像是在開玩笑。
然而卻把兩個自以爲藏得很好的女孩嚇得不輕。
林悅結結巴巴地說道:“沒,沒有啊!”
龍映雪則是乾笑兩聲,卻顯得有幾分虛張聲勢:“沒人看你,少自戀啦,你,你還不趕緊起牀?不是要考十二級?”
這個考試是聯邦語專業纔有的,其他專業只需要學到八級就好。
而對於林悅和龍映雪來說,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工作和寫畢業論文。
“哦!對!”
柳笙這才“恍然大悟”般一拍腦門。
快速捲起蚊帳爬下牀去,在兩人的注目下往洗手間衝去。
沒人看見,衝進洗手間前的那一瞬,柳笙嘴角的笑意早已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冷然的審視。
但很快又揚起。
洗手檯前還有一人,正背對着門口刷牙。
那是起得最早的鄭其然。
柳笙懶洋洋地打了聲招呼:“早。”
又非常自然地走過去擠到鄭其然身邊,去夠牙刷和漱口杯。
鄭其然恰好刷完,平靜地側過身避免觸碰到她,將位置讓出:
“我好了。”
簡簡單單一句,便擦肩而過。
柳笙的目光落在對方冷漠的側臉。
皮膚微黑,顴骨微高,臉型方正,線條冷硬,正如其人。
“好,你真早。”
“嗯,去早讀。”
柳笙知道鄭其然的性格,也不是對她有意見,只是不太擅長社交,所以乾脆選擇少說話。
早讀這件事,也只是鄭其然的個人習慣。
大四學生基本免了早八,當然睡到自然醒。
就像林悅和龍映雪。
只不過因爲心中有鬼,起得早,但一步不離牀。
這就能看出來,鄭其然是那種用功的學霸,而作爲同專業的兩位舍友明顯不是。
聽說鄭其然還要保研了……
柳笙若有所思地回憶這些信息。
一邊將牙膏擠在牙刷上,一邊觀察洗手檯旁放置的牙杯牙刷。
四人的杯子堆在一起,其中有一隻土紅色杯子——顯然是學校小賣部賣的款式,是溼的。
正是鄭其然剛剛用過的。
擺得非常整齊。
整齊過頭了。
剛好卡在洗手檯瓷磚拼接成的正方形區域中,距離四個邊的距離不多不少,都是剛剛好的。
如果用尺子量,估計會得到一樣的數值。
但柳笙不需要,她的眼睛就是尺。
而牙刷的角度,更是剛好對着方形的右下角,也是不偏不倚的角度,像是經過精密測算。
顯然“賀桃”之前沒有注意過。
誰會注意牙刷和牙杯整齊?而且四個人的堆放在一起,乍眼看過去就是亂的。
【看來鄭其然是個強迫症。】
柳笙點點頭,完成了剛剛好兩分鐘的刷牙動作,也學着鄭其然將牙杯牙刷擺放得分毫不差。
當她回到宿舍時,鄭其然已經離開。
柳笙掃了一眼鄭其然的桌子,整整齊齊幾乎沒有多餘的東西,只有書架上擺着許多歷史專業的書籍,其中還包括了幾本研究生階段的教材,然後就是一小瓶免洗消毒液。
總之,就是一副隨時都可以退寢的風格。
而龍映雪和林悅已經從牀上爬下來了。
前者在低頭看書,但顯然心思不在書上,因爲手上拿着的還是大一時候的課本——《考古理論(初級)》,估計是從她那堆亂糟糟沒有按照年級擺放的書籍中隨手翻出來的。
而後者竟然正在化妝,目光不時透過鏡子偷偷瞥她。
可是柳笙記得……
林悅還沒有洗臉吧?
心中默默嫌棄。
這麼看來,柳笙覺得還是鄭其然的生活方式以及學習態度比較契合她。
接下來可以多跟她交往,好好聊一聊。
說不定能有什麼關於【一隻金烏】的線索。
然而,柳笙沒有等到機會。
因爲,剛剛洗手間見到的那一冷峻的側臉,就是柳笙見到鄭其然的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