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國,一切都很美好。
就像是預期中的那樣。
文思源擁有了兩個娘子,一個身份尊貴,一個結髮情深。
三個人相敬如賓,共居一宅,每日品茗作畫,吟詩作對,偶爾出門踏青,哦不,現在應該說是踏雪,也是神仙般的日子。
而文老爺子也是過上了夢寐以求的生活。
每日逗鳥餵魚,然後去廣場上跳舞,好不快活。
當然,他不像自家兒子,有個尊貴的妻子,連太常寺的活兒都給免了。
他倒是還得每日去內閣點卯,批些不疼不癢的文書,反正具體是什麼他也沒有細看,總之完成之後便可回家歇息,神國的制度可謂是“以人爲本”,相當體貼入微。
只是,美中不足者,亦有一樁。
那就是,自己不知何時恢復成了年少模樣,一張臉青澀得彷彿剛入蒙學的小童,嫩得幾乎可以掐出水來,讓他在廣場上跳舞時總顯得格格不入。
還好廣場上的同齡人對此並不在意。
畢竟在神國,已經是永生,容貌和年齡,不過是表象,早已不再成爲界限與桎梏。
但這份安逸終究被一樁“家醜”打破。
那一日,文思源攜兩位夫人登門探望老父親。
誰料其中那位身份尊貴的夫人非說老頭子是她兒子,老頭子不認,這媳婦還鬧,惹得街坊鄰里紛紛探頭圍觀,端是好一場熱鬧。
老爺子氣得臉都白了。
雖然本來就白。
這一回,文老爺子覺得神國的永生似乎也沒那麼好。
因爲這些街坊鄰居可是永遠定居在此,那自己家裡的這樁醜事,豈不是成了永恆的笑話?
他氣得拂袖而去,當場責令文思源“好好管教那媳婦”。
可文思源苦着臉回道:“爹,您當初要撮合我倆的時候咋沒想到,就憑她這身份,兒子也不好管吶。”
“嘖,你自己想辦法!”
最終,折中之法便是——
文老爺子私下裡和公主義結……母子。
雖然這關係聽着荒唐,頗爲混亂,但至少從此以後,那位長公主不再街頭高喊“兒不認娘,倒反天罡”的事情。
文思源對此甚至有些隱秘的喜悅。
文老爺子則是面上無光,心中憋屈,但也只能咬牙忍了。
在家裡丟面總比在神國永生丟面好。
況且日子久了,也或多或少習慣了。
雖然認了個“兒媳婦”爲“娘”,但這“娘”對他百般照料,甚至分了一部分神輝給他。
而且因爲她作爲長公主,帶來神國的供奉不少,地位那是相當顯赫,連帶着他也是,在內閣裡穩穩壓其他世家一頭。
就連大將軍,他也敢瞪上一眼。
“爹,可萬萬不能這麼想!在神國,人人平等,連長公主也不過神民之一罷了!”
“嘁,那前不久我叫你管教她,你還拿她的身份做推辭?”
“……”
文思源只能沉默不語。
不過這些曾經的身份權勢財富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從進入神國的那一刻所攜帶的供奉資源,便決定了神國分配的神輝初始值。
供奉得多,分配也多。
進入神國,便是永生。
類似於神,但還不是神。
而能不能真的成神,還得靠日後的修行。
神輝便是修行的關鍵。
這和當初承諾的“入神國即成神”略有出入,但沒人真的計較。
起碼不用擔心寒夜,不需要害怕深淵。
更不用擔心即將來臨的神降日,到時候自然就會離開此界。
衆人只需安心生活,履行既定職責,等待最終成神那一日降臨。
有了這些盼頭,這一絲疑慮很快就被拋之腦後,日子還是和和美美地繼續過下去。
直到那一天……
“大將軍帶兵造反了!”
這一消息如驚雷炸響傳遍神國每一個角落。
聽說她帶着三萬大軍直接包圍紫宸殿,連聖上都被當場擒住。
緊接着,工部凌尚書也是配合,表示神國每一家住宅下方都藏着神曜玄珠,共計三萬六千八百七十二枚,希望大家不要輕舉妄動。
消息傳來時,文老爺子正興致勃勃在廣場上跳舞。
一聽聞此事,衆人立刻大驚失色,哪裡還舞得動?
也有人懷疑。
“怎麼可能?我們日日在家,那凌尚書怎麼可能藏得下這玩意兒?”
“神國這些宅邸,原本就是她主持建造的。若說她提前在裡頭佈置下什麼後手,倒也不難。”
“但神曜玄珠不是要聖上才能觸發?”
隨即就有人提醒:“聖上不也被這羣逆賊給抓了嗎?”
“對啊……”
“原來如此……”
“可是怎麼會有這種人,放着神國如此美好安逸的生活不要,居然想要造反?”
文老爺子此時一拍大腿:“我知道了!他們一定是想要獨吞神輝,自己成神!”
此言一出,如撥雲見日,不少人頓時如夢初醒。
“還得是丞相大人,這心思也就您能想到!”
“佩服佩服,果然是我們神國的中流砥柱!”
文老爺子心中卻暗暗翻了個白眼。
這些人……
明明個個在外頭是人精,一個比一個滑頭,如今進了神國,倒像是全被餵了迷魂湯似的,天真得像剛斷奶的娃兒,簡直不可思議。
不過這念頭一起,他反倒起了點別的心思。
“不如……”
“我們一同衝進皇宮!問問這大將軍到底想幹什麼!這叫什麼來着……對,勤王救駕!”
“對對,勤王救駕!”
“不能讓這樣的亂臣賊子毀了我們美好祥和的神國!”
衆人羣情激奮,義憤填膺,彷彿下一刻就要抄傢伙往宮門衝。
“不過……”文老爺子眼珠一轉,“既然人家都說了,神國地下埋了三萬顆神曜玄珠,我們也不能輕舉妄動啊,要從長計議。”
說完,他習慣性摸一把下巴長鬚,卻摸了個空,尷尬地收回手裝作整理衣襟。
“是是是,還是文丞相心細如髮,思慮周全。”
“文丞相腦子最好,還請指點我們如何行事!”
“勤王救駕,那必須得打進宮裡!”
“那可不,決不能讓他們搶走我們的供奉!”
“是啊,我們的供奉也還在宮裡呢!不能便宜他們!”
“對對,進宮,取供奉!”
“搶回來!”
也不知道怎麼的,話頭就這麼歪了過去。
原本“勤王救駕”尚還正氣凜然,轉眼便成了“進宮搶供奉”。
但這也讓衆人情緒更是高漲。
“既然如此,我們便以文丞相爲馬首是瞻!”
“沒錯,我王家願聽丞相調遣。”
“謝家亦然!”
“江家一同!”
一聲聲支持聲中,被衆星捧月的文老爺子,笑得甚是得意。
眼珠子直轉,彷彿已經看到寶座在向自己招手。
要是這事真成了……
那可是什麼都有了。
成神更是觸手可及。
連那個逼自己喊“娘”的丫頭,也得低他一頭!
他腦子飛快地轉着,盤算着該怎麼打進去。
首先自己沒有軍隊。但能帶兵的人他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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毅勇侯算一個。
他的目光落在那正蹲在街邊,和一位編花繩的老太太嘮家常,笑得憨態可掬的毅勇侯。
沉思片刻,算了,還是自己上吧。
然後就是兵……
他看向眼前這些眼巴巴等着他下命令的世家們老祖們,只見各個目光遊移,時不時往宮闕方向飄去,眼底滿是貪婪。
“你們數數各家有幾口人,咱們合計一下。到時候功勞按人頭分配。”
此話一出,這些世家頓時犯了難。
因爲大多都像是文老爺子這樣,就帶個兒孫便來,畢竟誰都不想多幾口人分潤神輝啊!
倒是向來被嘲笑愚蠢的江家老祖母得意笑道:“我家有七口人!哈哈,七口人呢!誰能比我們多?”
確實沒人比得上。
但問題是……
這加起來也才幾百人,離三萬大軍還差十萬八千里。
不過,文老爺子覺得,人少就人少,還是得靠智慧取勝。
但究竟是怎麼智慧……
他是榨乾了腦子都想不到。
總覺得腦子像泡水的棉絮,擠出來都是純淨的水,什麼都沒有,而且是一天不如一天……
許是這神國的日子過得太安逸了……
可這樣安逸的日子,怎麼就有人想要搞破壞呢?
衆人滿懷期待等了數日,終於等來了文老爺子的“天才構想”。
“大將軍不是該守邊疆、御外敵的嗎?怎麼現在不守了?還調兵圍了紫宸殿?”
шшш•тTk дn•c○ “這簡直是失職!”
“分明是仗着長城固若金湯,覺得神國無憂,纔敢如此任性妄爲。”
“若不敲打她一下,怕是都忘了自己的本分了!”
“所以我們要讓她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如此,既能護佑神國安寧,也能爲聖上解困。”
“一舉兩得,妙極妙極!”
文老爺子越說越得意,手指下意識往下巴一抹,摸到一把青澀短鬚,只得悻悻收手。
他立即召集仍願聽從他號令的人馬,扛起鏟子、鋤頭,一路奔向長城邊境。
只要他們想,就能去得到。
果不其然,邊境空無一人,除了些空帳篷,哪有大軍鎮守?
“這些人簡直無法無天!”有人義憤填膺,“爲了貪圖成神的權柄,竟然不顧邊防,這是要引敵入關嗎?”
“可是……敵人到底是誰呢?”有人弱弱地問道。
但是這個問題馬上被一片充滿正義的聲討所淹沒。
於是說幹就幹,所有人拿起手頭的工具,衝向長城。
他們不敢真的爬上長城。
那外頭虛空幽邃,望一眼都心悸。
反正就從牆根挖起就好。
“可惜沒有那什麼神曜玄珠,否則輕易就能炸開……”
“還有我家的那些爆裂符,可惜這裡並不需要這等供奉,否則我就拿來了。”
“就算你拿來了,現在也在宮中庫房,你忘記了嗎?”
“哦,對……”
文老爺子聽着這些囉嗦話,只覺腦仁疼,大聲催促道:“行了,少廢話,幹活要緊!”
“是是是,都聽文老大的。”
但人羣中也有人低聲抱怨起來:“神國不是說衆生平等嗎?憑什麼要聽他的?”
“就是,頤指氣使,這態度太差了!”
三言兩語,幾人扔下工具揚長而去。
立刻這個挖牆腳的隊伍縮小了一絲。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感慨:“我們在外頭都不曾幹過這等粗活,怎麼來了神國反倒要挖土搬磚?
“就是啊……”
“其實大將軍挾天子也沒有以令諸侯,目前啥都沒做,我們是不是太激動了呢?”
“是啊,我現在就去進宮,與大將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說清楚,說不定能和平解決。”
就是如此,隊伍中又少了數人。
有人帶頭,後面的人更是稀稀拉拉。
藉口說累了、困了、餓了——這些明明在神國不應該存在的需求,還有什麼給娘子做飯給夫君洗衣服之類的理由紛至沓來。
一個接一個,臨陣脫逃。
可把文老爺子氣得夠嗆。
文思源小心翼翼地問自家老爹:“怎麼辦?爹,少了大半的人,我們還能幹得動嗎?還……幹嗎?”
文老爺子氣道:“幹,當然要幹!”
“正好到時候拿到供奉……少分他們一些。”
“是是是,爹說得對。”
“我兒果然聰慧。”一旁長公主也笑靨如花。
文老爺子勉強一笑,算是應了。
馬上,一隻雪白的手放在頭上,輕輕揉了揉。
文老爺子心裡頭又憋起一股勁。
下手也狠了不少。
卻沒想到一鏟子下去,竟是一聲輕響。
“咦?”文老爺子一愣,“挖透了?”
想象中,這牆體肯定相當厚實,怎麼可能會如此輕易就能敲開?但是這個鏟子的感覺說明……似乎真就是這麼一回事兒。
於是,又連挖幾鏟,牆體竟然毫無阻力。
這長城……
怎麼像是紙糊的一樣?
文思源和長公主看到老爺子這個反應,也是加快了手下的速度。
沒過多久,三人便合力挖出一個小洞,洞外一片漆黑,黑得叫人心悸,透着虛空的景象。
令人感覺恐懼,又是不安。
他們站在這洞口,小心翼翼後退。
生怕敵人真的要從這裡進來。
旁邊的世家祖宗們見狀,驚訝不已,甚至有些膽顫。
“文老爺子,要不然咱們算了……”
“這個小洞應該足夠外敵入侵了……”
“對啊對啊,我們就沒必要繼續了吧?”
但文老爺子馬上搖頭:“不行,還是得繼續!對於整個長城來說,這個洞口才多大?簡直就是針尖兒一樣,哪裡看得清楚!”
“而且這點兒洞口,說不定阮眠說是長城年久失修就過去了,怎麼能起到警示作用呢?”
“挖!”
“繼續挖!”
“必須挖出一個大的來!”
“讓神國轟動,讓阮眠無光!”
衆人無奈,只得繼續挖。
但手下輕了許多,多了幾分拖延之意。
雖然輕了許多,這牆體卻不太耐挖,過不了多久,就東一個坑西一個洞,最終蟻穴潰堤,整座長城竟然就如此在烏合之衆的手中崩塌。
虛空,毫無遮掩地展開。
他們盯着虛空深邃的黑暗。
而那黑暗中,彷彿有什麼存在也正凝視他們,令人久違地感到脊背發涼。
“快跑啊!”
喊聲一起,工具散落一地,人影四散而逃。
跑回家後,文老爺子還連吃了三碗米飯才緩過勁來,晚上也是裹着被子睡,根本不敢探出頭來。
然而,等了一天,沒有外敵入侵。
等了兩天,虛空依舊不動。
三天、四天、五天……
長城塌了,外敵還是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