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0章 刑部尚書和御史中丞
朱翊鈞繼續說道:“剛纔你們說了楊開泰案,說的話都很中肯,也都說到點子上,這也讓朕感到非常欣慰。
上午朕在資政局全體會議的開場白,提到了依法治國,提到了楊開泰案,也提到了馬塞洛能體會到朕依法治國的良苦用心,感嘆了幾句。
有些話,朕是在敲打當時坐着的榆木腦袋。其實在我大明,還是有不少有識之士,看穿了朕的良苦用心,其中就有海公,有王子薦。”
王一鶚連忙欠身拱手道:“皇上褒獎,讓臣受寵若驚。”
海瑞淡淡地說道:“皇上過獎了。”
朱翊鈞笑了笑,繼續說道:“上午開場白,朕的感慨,其實也是發自內心。
不同文化環境培養出的思維方式也不同。馬塞洛來自歐洲,是葡萄牙大貴族,從小接受過教育。他到我大明,旁觀了一場楊開泰案,就無師自通地領悟到法治精神的精髓。
而我們許多大臣,榆木腦袋都是擡舉他們了,花崗石腦袋,鋼筋混泥土腦袋!冥頑不化,一直堅持仁德爲綱的人治,排斥公正爲本的法治。
朕很是奇怪。我泱泱中華,自秦漢時就有了深入骨髓的法治精神,怎麼千年過去,如同被歷史塵土掩埋的商鼎漢玉,在我們官員和士子身上很難再看到了呢?
朕左思右想,還是剛纔那句話,不同文化環境會培養出不同的思維方式。
所以朕就在想,我們不僅要大興新學,改造思想根源,還要海納百川,對全世界各種文明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吸收消化,融入到我們的文化環境。
大明放眼世界,志在天下,就不該固步自封。”
王一鶚點頭道:“皇上所言極是,大明強大,故而自信,自信的人反而會虛懷如谷。我們的文明悠久浩瀚,如大海一般,所以不介意百川匯入,因爲它們終究會成爲大海的一部分。”
朱翊鈞哈哈笑道:“子薦說得對!”
海瑞捋着鬍鬚,神情還保持着鄭重。
“原來皇上是這樣的心思。當初皇上讓翰林院開同文館,萬曆大學成立外文研學社,南京大學外文館,臣是反對的。
儒家包羅萬象,暗合格物天理。就算適用新時代有所缺陷,可前秦百家爭鳴,漢、唐、宋諸多賢士,他們的學術思想,難道就找不到合適的根源,加以發揚光大。
李卓吾就做得很好,他的新學在剔除儒學迂腐陳舊之學後,又吸收了老子的辯證思想;荀子的‘制天命而用之’、‘人定勝天’、‘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墨子的唯物主義和邏輯學;管子的‘天不變其常,地不易其則’的唯物主義等先秦各類思想,最後形成了以辨證唯物主義爲核心的新學。”
朱翊鈞點點頭,接着往下說。
“卓吾先生主持的新學新思想,進展的很不錯,頗有成效,現在成爲大明目前的主流思想,指導着一場新的思想變革,這很好。
很多人說他的新學是新儒學,是舊瓶裝新酒,並沒有與舊思想徹底割絕開。朕就想問他們,爲什麼要完全割絕開。
嬰兒出世,割斷了與母體相連的臍帶,成爲新的獨立的個體,難道就與父母親徹底割絕了嗎?
我華夏文明孕育發展了三千年,儒學自前漢成爲顯學,一是吸收百家之學,甚至吸收了海外涌入的學術思想,集百家之長;二是時代的選擇,它也適應了當時的時代。
現在時代在發展,舊有的儒學不適應新時代,該摒棄就要摒棄,但是該保留的就要保留。至少儒學的仁禮信義,對於個人道德修養,引人向善就大有好處。
難道我們大興工商,行工業革命,就不需要道德?不需要善良了?
卓吾先生就做得很好,該歸道德的歸道德,歸認識論的歸認識論,歸世界觀的歸世界觀不再像以前,一鍋大雜燴,什麼都往道德上扯,結果什麼都扯不清楚!”
聽着朱翊鈞清朗的聲音,海瑞和王一鶚聽得非常認真。
兩人心裡都知道,新學說是李贄主持創建,倒不如說他是個主編,負責整理成一個自圓其說的完整學說。
其實新學的核心思想,都是來自皇上。
這一點是公開的秘密。
海瑞心緒萬千,嘆了一口氣說道:“現在臣能體會到皇上的良苦用心了。這麼多年的程朱理學,把許多人的腦子澆築成花崗石腦袋,居然認爲天理大過公平正義。偏偏他們腦子裡的天理,成了盤剝百姓、倒行逆施的幫兇.”
朱翊鈞驚訝地看着海瑞,想不到他在江蘇巡撫幾年,身處新舊思想衝突的前沿,居然思想發生了這麼大的轉化?
“海公,朕還以爲你會繼續堅持己見,想不到改變得這麼快。”
海瑞露出淡淡苦笑:“皇上此言,羞煞老臣。
有時候心裡的壁壘,需要來自外界的狠狠一錘,才能把它砸裂。
楊開泰案,臣一眼就看出其中的貓膩,案卷刷過後知道楊開泰是冤枉的。可是不管臣如何暗示明講,揚州檢法局和司理院的人一直堅持已見。
臣原本以爲這些混賬子敢在臣的眼皮底下,收受苟實德的賄賂,貪贓枉法、徇私舞弊。叫督查局的巡按去查了查,結果發現這些傢伙沒有私下收受苟實德的錢財,他們就是認爲楊開泰有罪。
成見像一座監牢,傲慢像一副腳銬,把那些檢法官和推官們囚禁在自己的樊籠裡,看不到公平和正義。
這些原本心裡應該有桿秤的傢伙,砝碼不再是證據和法律,是黨爭,是自己的前途,是是自己的喜惡,是趨炎附勢,是欺弱怕強,唯獨沒有百姓們最渴望的公正!
老臣思前想後,還是決定把這件案子以司法迴避的理由,轉到滬州司理院,又和李元江(李三江)溝通好,叫大名鼎鼎的上海檢法局做辯護方。”
聽完這些內幕,王一鶚好奇地問道:“海公,你如此做,等於揭了揚州司理院和檢法局的醜,你也臉上無光?”
是啊,瀘州司理院複審判決後,揚州司理院此前的判決就是誤判,揚州檢法局就是冤枉好人,身爲他們的上司,一省之首的江蘇巡撫海瑞,當然是臉上無光。
海瑞淡然地說道:“老夫的這點顏面,有公正重要嗎?”
王一鶚鄭重起身,肅然地向海瑞拱手作揖。
海瑞笑了笑,坦然受了這一禮。
等王一鶚坐下,朱翊鈞繼續說道:“依法治國推行了好幾年,朕覺得舉步艱難,成效不佳。估計也就滬州的司法機構能交出一份讓朕滿意的答卷。
灤州、天津勉強能交出一份過得去的答卷。至於其它地方,連江蘇省首善之地的揚州都如此,其它地方朕更指望不上。
現在新政改革,張相率領的內閣步入佳境,朕沒有什麼好擔心的。隨着工商大興,經濟形勢的一日千里,依法治國建設要加快步伐。”
王一鶚點頭附和:“皇上英明。
臣在進京途中,順江而下,路過兩湖、江西、安徽和南京,與一些舊故聊了聊,發現各地經濟案件層出不窮。
原告被告雙雙喊冤,原本主持公正的地方司法官員,或是束手無措,或者是稀裡糊塗。矛盾不斷激化。
究其原因,正如皇上所言,新的生產力在不停地發展,所需要的新生產關係卻沒有隨之發展起來。
工商大興,工業革命,自由貿易,全是此前聞所未聞的情況,產生的問題也讓許多儒學出身的司法官無從下手。
他們雖然記憶超羣,把朝廷頒佈的律法背得滾瓜爛熟,司法流程說得頭頭是道,可是遇到實際案件,就完全原形畢露。
臣發現,楊開泰案在大明各地,比比皆是。矛盾越積越多,怨恨越積越深,皇上,臣覺得真的不容忽視。”
海瑞接着說道:“天下的矛盾和怨恨來自不公,只有堅持公正,才能緩和矛盾,化解怨恨,才能天下歸心,百姓安居樂業!”
海瑞擲地有聲的話讓朱翊鈞許久說不出話來。
海瑞還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位海瑞。
他心中有大明社稷,把天下蒼生放在第一位,所以在激盪變幻的時代風雲中,這位過去看上去很迂腐執拗的老臣,反而成了第一批改變頭腦,接受新思維的重臣。
朱翊鈞欣然地說道:“好,既然我們君臣三人達成了一致,那麼下面的話就好說了。
建立完善的依法治國制度,扭轉目前不利形勢,朕覺得關鍵在兩處,一是刑部,二是司理院。
刑部管着檢法部門,是大明最重要的司法行政部門。不僅有警政部門,負責刑事案件的前期偵辦,還有檢法部門行使重要的檢法權。
相對而言,檢法部門能主動確保司法公正,司理院卻只能被動確保司法公正。所以刑部在依法治國方面,應該承擔起重要作用,必須成爲依法治國建設的先鋒。”
朱翊鈞頓了一下又說道:“此前鑑川公擔任刑部尚書,完成了刑部轉型的工作,從上到下建立了警政部門.豐功偉績。
只是張相推行新政改革,千頭萬緒,需要強有力的助手,於是就遷鑑川公爲左丞。刑部尚書改由一泉公(郭幹)擔任。
說實話,朕對這兩年刑部的工作是不滿意的。正好一泉公年老體邁,主動提出辭呈,朕也欣然同意,然後想着讓子薦你去擔任刑部尚書。”
朱翊鈞看着王一鶚,鄭重地說道:“朕希望你去刑部後,繼續鑑川公的警政建設。但是重中之重,就是建立一支合格的檢法隊伍,有力地推動依法治國建設。”
王一鶚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此次調回京師,會是一個新的起點。能夠執掌六部中非常重要的刑部,王一鶚其實是滿意的。
內閣總理張居正,左右丞王崇古、魏學曾、王國光、潘季馴,身體都沒有任何問題,不可能空出坑來。
那麼成爲六部尚書之一就是最好的選擇。
王一鶚此前琢磨過,工部、禮部、戶部肯定不會讓自己去,專業不對口。
吏部倒是想去,可王一鶚覺得,另一位出任天官的機會更大些。
那麼就剩下兵部和刑部的機會最大。
剛纔皇上開口問自己楊開泰案,王一鶚心裡就猜到刑部尚書應該跑不掉了。
“臣謹遵聖意。”
朱翊鈞點點頭,轉頭看向海瑞,“大洲公要退下來,朕希望海公能夠執掌御史臺。”
王一鶚心裡一驚,不由生出羨慕之意。
接替趙貞吉出任御史中丞,那必定要加銜資政局大學士,成爲三大巨頭之一的臬相。
現在朝野上下都知道,四位資政大學士號稱四巨頭,其實前三位纔是真正的巨頭,分掌相權,政相、戎相、臬相。
第四位資政大學士其實是平衡用的,它更多的作用是加重內閣總理在資政局的話語權。
軍國事有七成要靠內閣決策和執行,話語權必須要重一些。
海瑞放下捋鬍鬚的手,自然垂下,肅然地問道:“皇上,那趙公如何安置?”
“朕準備把律政院改爲憲議院,下設條例局。律政大夫改爲憲議大夫。
石麓公爲憲議中大夫,大洲公爲憲議左大夫,這次要一併退下來的郭幹、盧鏜、馬芳幾位,爲憲議右大夫。其餘退下的從三品以上官員,加憲議大夫。
退而不閒,根據治國理政的不斷髮展,領導條例局草定和修改律法條例,初步審議,再交資政局討論,最後欽定,明詔公佈。”
海瑞沒有出聲。
朱翊鈞問道:“海公,朕有心把御史臺交由你執掌,此事朕在正月裡給你的書信裡有提及過,也有請你構想一下,如何開展御史臺的工作。
三個多月過去了,朕相信海公在心裡反覆斟酌過,現在,朕想聽聽你的想法。”
王一鶚心裡一震,皇上對海公的敬重果真不同一般,居然在正月裡就私下給他透了風。
不過平心而論,王一鶚覺得海瑞出掌御史臺,再合適不過。
他轉頭看向海瑞,跟朱翊鈞一樣,期待海瑞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