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的目光在衆人身上掃了一眼,看到了鎮定,看到了不明就裡,看到了興奮,看到了漠然.
張居正神情如常,只是眼皮子略微耷拉下來,顯得有些失神。
坐在旁邊角落的楊金水也大吃一驚。
這次行程安排,他最清楚不過,這一列車是皇上和所有資政。
明天早上,還有一列車會把一百二十六位御前朝議大夫拉到開平市,與皇上和資政會合,一路參觀,然後在盧龍市的大會堂舉行御前朝議局全體會議。
皇上費盡心思,難道就是爲了在衆人面前炮轟張居正?
不可能!
不過皇上做事總是頗有深意,他突然說此言,肯定是有深刻的用意。
什麼用意?
楊金水悄悄地觀察着朱翊鈞臉上的神情,只看到少許激動,沒有憤怒。
這段時間,衆重臣紛紛進京,召開資政局會議,然後是百官大調整,種種風聲從各個角落裡鑽出來,引得朝堂上暗潮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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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金水想起來。
前段時間,通政司下發通知,奉詔傳資政學士和朝議大夫們進京,準備開會,朝野就開始流傳出某些小道消息。
這些傳言,多半是針對張居正。剛纔皇上所言的話,就是這些傳言的一部分
楊金水心裡篤定了,沉住了氣。
朱翊鈞繼續說道:“自萬曆元年,張師傅始任內閣總理,這五年間,張師傅把主要精力放在清丈田地、普查人口、攤役入畝,以及人丁稅與鹽稅合併的一條鞭法升級版的新政改革上。
這些事重不重要?”
面對朱翊鈞的問題,衆臣沒人敢出聲回答。
怎麼好好地又轉到這個話題上來了?
太敏感了。
爲了這個事情,死了多少人!
不過衆臣心裡也逐漸明白,皇上開始給大家吹風,定基調,爲幾天後的朝議大會做準備。
“非常重要!
此前我大明,九成賦稅來自田地,全是糧食。煌煌大明,疆域萬里,子民億萬,國庫居然也缺錢。
戶部前幾年整理嘉靖年間的老賬簿,簡要呈給朕過目,觸目驚心啊。
嘉靖二十六年,鹽稅收了二百六十萬兩銀子,礦稅收了三萬兩銀子,茶稅收了四萬二千兩銀子,福建廣東關稅收了三萬二千兩銀子.*”
朱翊鈞冷笑一聲,“居然能收到這麼多稅銀,真是各地的縉紳豪強們開恩,賞了皇爺爺和朝廷一口飯吃。”
衆人知道他在說反話,一個個都不敢出聲。
“張師傅在做什麼?清丈田地、普查人口、改變賦稅模式,他解決的是三個重要問題,對大明來說是生死攸關的問題。
那就是收誰的稅,收多少,怎麼收上來!”
朱翊鈞的聲音變得高亢起來。
“說白了,這五年時間裡,張師傅主要負責砸鍋!
砸誰的鍋?
砸那些仕宦鄉紳、世家豪強的鍋。
怎麼砸?
這些擁有最多田地,賺最多錢的羣體,卻只繳納最少的賦稅。他們享受朝廷給予的種種優免,卻不願承擔一點點責任。
大明窮嗎?
揚州十大鹽商一抄,國庫不缺錢了。
江南衆多世家一抄,十數萬流民能分到田地了。
先不說公不公平,如此下去,大明終將亡於缺錢,亡於有錢收不上稅。”
朱翊鈞的話就像一支支利箭,飛向衆人。
此時大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根本沒有指責張居正,反而是在變着法極力誇讚。
此次行程大家都知道,明天跟御前朝議局大夫會合後,一路參觀過去,然後召開合席會議,進行萬曆朝第一次廷議。
皇上開始吹風了,比如現在這席話,他在提示大傢什麼?
火車還在繼續前行,有節奏的咣噹聲就像戰鼓聲,敲打在許多人的心裡。
“張師傅這五年做的事就是調整賦稅方向,讓此前負擔最重的農民被逐漸解放出來,並制定了新的賦稅規矩:誰田地多、誰賺錢多,誰交的賦稅就多。
大興工商,推行新農業,發展新的生產力,這是在另起爐竈。
這些事主要由少府監以及滬州、灤州、江蘇、河北等幾位巡撫帶頭擔當。兵部、太府寺、太僕寺等部門跟進而已。
另起爐竈,政績效果是顯而易見。一棟棟廠房,一條條海船,一船船的棉布蔗糖,還有這兩條鐵路.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得到。
相比之下,砸鍋不僅遇到的阻力要大得多,前進得更加艱難,政績也不顯眼。賦稅突飛猛進,國庫充裕,大家都說是工商大興,是另起爐竈的功勞。
可是沒有張師傅這五年,嘔心瀝血,頂住了巨大壓力建立的新規矩,能收得上這麼多稅銀嗎?”
朱翊鈞的目光又一次在衆人的臉上掃過。
觸到他的目光,有人點頭,有人凝重,有人坦然,有人微笑卻嘴角微微抖動。
“發展經濟,強國富民,這是朝廷的重要職責,但是還有一項職責更加重要,那就是公平!
海公曾經說過,這世上大多數的矛盾,都是來自不公。
我們大力發展經濟,提高生產力,可是不把舊有的糟粕砸爛,建立相對公平的財富分配製度,再富再有錢又如何?
只會富者越富,窮者越窮。
諸位,窮人們要是沒有了活路,就會讓大家都沒得活路。
歷朝歷代,這樣的事還少嗎?”
朱翊鈞的話像鐵錘一樣打在衆人的心裡。
“朕很早時就跟張師傅說起過,合理的稅收制度,是一項非常有效的財富分配調解手段,能化解許多生死攸關的矛盾。
但關鍵是公平。
張師傅五年裡清丈田地、普查人口、攤役入畝、丁鹽兩稅合一,得罪無數的人,惹得海內沸騰,爲的什麼?
公平,公平,還是公平!”
朱翊鈞看着張居正,包含感情地說道。
“萬曆新政,諸多改革中,張師傅挑了最苦最累,對自己最不利的一項。五年過去,張師傅,你老了許多啊。”
張居正站起身,拱手道:“臣有幸能參與開創萬曆盛世,再苦再累,也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朱翊鈞站起身,扶住他的手,“張師傅,你的政績終究名留青史,後人終會明白,萬曆盛世,是你甘爲孺子牛,在前面開創出來的!”
看着這對師生又在大家面前惺惺相惜地飆戲,諸位資政算是看明白了,皇上這是在給大家傳遞一個消息。
你們都是大明各方勢力的代表,在開會之前給你們提個醒,百官大調整,絕不會涉及到張居正。
他還是內閣總理,此前那些風言風語,誰傳出來的,自個把它吞回去。
招呼打好了,等後面參觀後開會時,你們把內部協調,把野心勃勃的人給朕按住了,要是敢在會上亂開炮,爲了一己私慾敢攪亂大會議程,就不要怪朕不客氣了。
收到!
衆人的眼神迅速變得清澈無比。
朱翊鈞掃了一眼,又開口了。
“五月初五的閱兵式,大家看到了工人民兵師和農民民兵師!相比諸位,相比各地的鄉紳富翁,他們是窮人。
以前是,現在也是,將來也可能是。
可是朕把他們編練成民兵師,還發放了火槍火炮。
所以朕提醒一句,張師傅和朕建立的這個公平,一定要千秋萬代下去。
否則的話”
朱翊鈞收住了話,衆人卻全聽明白了。
皇上,你可真是太狠了。
反正你是萬民擁戴的明君聖天子,要是有什麼不公平的事出現,肯定是我們這些奸臣做的唄。
朱翊鈞請張居正坐下,掃了一眼衆人,朱翊鈞轉頭對傅進友說道:“傅局座,你繼續。”
剛纔朱翊鈞說話時,傅進友恨不得把自己貼進照壁裡去。
這是我能聽的話嗎?
戰戰兢兢等朱翊鈞說完,突然聽到點他的名,傅進友一時惶然。
皇上,我怎麼繼續啊?
我剛纔說了些什麼?
現在我腦子亂哄哄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譚綸開口道:“傅局座,你剛纔介紹了京灤和京津兩家鐵路公司,以及下設的各段職責。你繼續介紹下,京灤和京津這兩家鐵路公司,又歸誰管?”
傅進友長舒了一口氣。
譚公,回去後我要給你立長生牌。
“謝譚公。皇上,諸公,京畿和京津鐵路公司歸京畿鐵路局管。
京畿鐵路局直管北京南站、天津站和盧龍三個甲級站。分設總調度室,以及組織、宣傳、計劃、設備、運輸、安全、工程、公安八個處。”
“設處不設段?”
“是的趙公。京灤和京津鐵路公司分設工務等段,因爲它們要承擔實際工作,奔走在第一線。
京畿鐵路局不需要執行具體實務,更多的是承擔統籌和監督職責,所以設八個處,指導兩鐵路公司以及下屬各段的工作。”
“這八處,公安處老夫明白是幹什麼的,那其它七個處呢?”
“回潘部堂的話,組織類似於朝廷的銓政,在企業叫人事,管理所有興業官吏和職工的招錄、培訓、考成和任免。
宣傳就是負責政工教化工作。
計劃就是根據上級指令,制定每年的營收目標,擬定發展規劃,以及爲新鐵路建設提供建議
設備處監督管理轄區裡所有設備的維護和運行,包括機車、客貨車廂.
運輸處監督管理客運和貨運業務
安全處監督和管理轄區各路線和各站的安全運作,主要是指導工務段工作
工程處監督和管理轄區各路線、各站建築、設施的營建和維護.
兩大鐵路公司各段,是業務橫向細緻管理,鐵路局各處是監督縱向統籌管理,縱橫交叉管理,儘可能不留漏洞,不留安全死角.”
原來是這樣,跟鋼鐵廠、煤礦的安全生產管理有相似之處。
許多資政聽得有些迷糊。
根據內閣常務會議的決定,鐵路公司是官辦企業,也就是大明版國企。
鐵路局是內閣兵部下設的官企管理單位,即承擔官府的監督管理職責,也承擔協助企業經濟發展的職責。
不理解?
那你就慢慢理解吧。
萬曆新政,各種新名詞、新說法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讓人目不暇接。
潘晟轉頭問兵部尚書鄭洛。
“禹秀,這京畿鐵路局又歸你兵部哪個衙門管?”
“暫歸鐵路司管。兵部準備把鐵路司升格爲鐵路總局,編制如京畿鐵路局,分設組織、宣傳、計劃、條例、安全監察、運輸監督等司。”
現在六部諸寺熱衷於成立總局,或者司升總局。
按照萬曆新官制,總局等同於“副部級”,總局堂官由該部右侍郎或該寺右少卿出任,下面再分設各職能司。
檔次一下子上去一級了。
新任內閣右丞,分管交通、水利等建設的潘季馴問道:“聽說兵部擬定了龐大的鐵路修建計劃,不知禹秀能爲我等講解一二嗎?”
鄭洛轉頭看向朱翊鈞。
皇上,這計劃能說嗎?
朱翊鈞想了想,開口道:“鐵路計劃,朕來給潘師傅和諸位臣工們說一說。”
“朕的鐵路計劃三橫三縱。
橫是連接東西,縱是連接南北。
三橫的第一橫是海東省釜山到漢陽、平壤,過鴨綠江,再經遼陽、錦州接入秦皇島,直通京師,再出昌平、居庸關、宣府、大同直抵歸化、綏遠。
第二橫是從山東青島港開始,經膠州、兗州穿河南到陝西,一直向西,過甘肅、哈密,直到天山腳下。
第三橫是從上海開始,過杭州、金華,入湖南,穿貴州,直抵雲南昆明。
三縱的第一縱從漠北的庫倫一路向東南,在漠南蘇尼特分路,左路直入灤河以東,在承德調頭向南,過遷安匯入盧龍。
右路繼續向南,過張家口匯入宣府,經居庸關入京師。
第二縱就是京津線繼續南下,過滄州、德州、濟南、徐州、宿州、鳳陽中都,再轉向滁州,直抵南京江北的浦口。
江南部分從南京繼續向東南,過常州、蘇州直抵上海。
第三縱是京師從涿州南下,過保定、真定、邯鄲入河南,過黃河直下鄭州、信陽,從德安府入湖北,直抵武昌江北漢口。
江南部分從武昌繼續南下,從岳陽入湖南,過長沙、衡陽、郴州,從韶關入廣東,經廣州直抵香江港。
此三橫三縱完成,大明鐵路的骨架也就有了,後面再連接成網.”
衆人都聽傻了。
這麼大的工程量,得動員多少人,耗費多少錢糧?
海瑞眼睛微微一眯,不由問道:“皇上,如此耗費巨大修建鐵路,值得嗎?”
朱翊鈞正要說話,對面軌道上,一列貨車疾馳相交而過。
轟隆隆的聲音,讓車廂陷入了寂靜。
兩列火車咣噹聲中交錯而過,大家看着朱翊鈞,靜待他的回答。
對面飛馳而過的十幾節貨車,讓車廂裡的光線一明一暗,映在衆人的臉上,陰晴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