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應麟四人坐一間包間,對開上下四席鋪位。
商議過的結果是王家屏和金學曾年紀大,就睡兩個下鋪,胡應麟和王士崧年輕,睡上鋪。
北京南站到大沽站,五個多小時就抵達,不用過夜,只要能躺着休息就好了。
聽到朱璉咋咋乎乎地說出大事了,胡應麟和王士崧連忙起身,順着樓梯下來,坐在下鋪,和王家屏、金學曾圍着朱璉。
“文卿快說,出什麼大事了!”
“最新一期《大公報》你們沒看嗎?”
《大公報》是海瑞出任御史中丞,執掌都察院後新辦的報紙,作爲都察院的喉舌,報紙名字取自“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
從一開辦就引起天下官吏的關注。
此報會經常刊登嚴懲貪官污吏的案例,以及都察院處分各級官吏的名單。
人稱封神榜。
意思是官員誰的名字一上榜,十有八九要“昇天”了。
“《大公報》報出什麼大案了?”
朱璉如此驚慌失色,那肯定不是什麼小案。
“河南布政司刑曹爆出黑牢大案,牽涉刑曹、警政廳、典獄局以及檢法廳。《大公報》說,都察院與刑部組成了聯合專案組,由海公、刑部王尚書、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孫叔孝(孫丕揚)帶隊,直奔河南。”
朱璉的話把四人都驚住了。
“海公和刑部王尚書一起去了河南?”
御史中丞剛峰公,被皇上譽爲大明的太阿劍。
貪官污吏只要聽到被他盯上了,腿先軟心先顫,把小時候犯過的錯誤都回憶出來,好向海青天坦白了。
刑部尚書王一鶚,被人稱爲魚鷹總督,心計深沉、手段高明,殺起人是一點都不含糊。
大明百官們最擔心的一對組合,居然噩夢般地組成了。
在這對組合面前,就算佛祖駕前的阿難迦葉兩尊者,也得老實地把索要人事的錯誤全部交代清楚,爭取寬大處理!
河南布政司刑曹到底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把這對組合都招惹出京了。
聽了胡應麟代表四人問出的疑問,朱璉答道:“案件並不驚天動地,但是牽涉面極廣。首先牽涉時間長,從嘉靖三十年一直到萬曆五年。
其次牽涉面廣,涉及洛陽、開封、南陽、懷慶、歸德等五郡二十多個縣。
再就是牽涉的人多,初步統計,受害者合計有三千四百六十人,涉案官吏以及人員七百七十五人。”
王家屏四人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胡應麟冒出一句話,“這得殺多少人!”
王家屏、金學曾、王士崧、朱璉都轉頭看向他。
胡元瑞,你臉上怎麼還有少許躍躍欲試呢?
可是轉念一想,沒錯啊,資政大學士、御史中丞兼大理寺正卿海瑞海公,資政學士、刑部尚書王一鶚,等於是大明監察和司法部門的大小王。
他倆這樣的身份,親自帶着聯合專案組出京到豫,親自督陣查辦,你說要殺多少人才配得上這陣勢?
海公帶着都察院的人在前面查辦,王一鶚帶着刑部的人負責抓人審案,然後海公帶着大理寺的人負責鞫讞裁判,最後王一鶚帶人負責執行。
兩人聯手,一條龍服務。
整個案子不管有多少涉案官吏,一千還是三千,都能給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四人又轉頭看向朱璉,“文卿,快說說,到底是什麼案子?”
“好。”朱璉開始講述起來,“《大公報》說,這件案子是新明通訊社的通訊員,以及《大公報》的記者,聯手揭露的.
這幾位通訊員和記者,拿到線索後,歷經四個月,分赴二十多個縣,終於調查出真相。先是整理出一份報告,直接遞到通政司。
聽說皇上看了後勃然大怒,馬上把此案交給海公和王尚書親自督辦.
海公和王尚書先派人秘密覈實,然後不動聲色佈下天羅地網。
今日《大公報》公開報導出來,說明此案大局已定,被爆出來該抓之人,都被繩之以法,等着海公和王尚書率領的專案組,加以審理和深挖”
衆人聚精會神地聽朱璉講述。
“根據報道,整個案子的一角,是從開封郡下面的長葛縣說起。
當地一位姓郭的舉人,當地的鄉紳,牽頭成立了‘洗心遷善局’,打着爲朝廷分憂,爲官府解難的藉口,出面綁拿一些不夠繩以官法的‘故家不類、市井無賴、鎮之不逞者’,禁錮於一地,僱青壯日夜看守巡邏,再延請鄉中德高望重者,說以善事。
還美名其曰‘洗心遷善學習班’,說什麼禁錮善化是錮其身使其桀驁不馴之氣不得不消,發其天良使其悔愧之心不得不生。
時間一久,自然桀驁之氣盡去,心生天良,便可叫族人家人取保帶回自此社會安定,百姓樂居。”
洗心遷善局,學習班?
還禁錮其身,發揚天良。
這位郭舉人還真是天才啊!
居然把持強凌弱、魚肉鄉親的惡行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還有模有樣的把萬曆新政改革時興的學習班學了去,搞得如此清新脫俗!
難不成郭舉人對於自己沒能做官,參加朝廷的官吏學習班而深感遺憾,於是便搗鼓起給別人開學習班?
朱璉點點頭,“沒錯,通訊員和記者深入調查後,發現郭舉人牽頭開辦的‘洗心遷善局’,就是一私設黑牢。
他們與縣府度支局、稅政局的人勾結,把納糧不足額、不及時的農戶,名義上以其它罪名,比如遊蕩鄉里、與鄰里不善由‘洗心遷善局’出面收押禁錮。
白天名爲學習,實爲押解到田間地頭,給洗善局的鄉紳們無償種地。
晚上關在小黑屋裡,每天只給清水稀粥,吃不飽也餓不死。
洗善局出資,請鄉間市鎮的地痞流氓爲打手,負責看押巡視,稍有不從就拳腳交加。
日子久了,許多被禁錮的鄉民一來自己飽受折磨,二來家裡少了他一位壯勞力,生計艱難,無可奈何只好納糧。
逋欠一石糧,需納三石糧才肯放人。
一石入庫,其餘兩石名爲學費。
一石官吏們分,還有一石名爲洗善局費用,實際大部分由鄉紳們分了。
鄉民實在沒有那麼多糧,就找鄉紳們借高利貸。
還有很多鄉民期間生了病,洗善局也不請郎中醫士,挨兩天看是真病還是假病。真是病了,就直接丟回家裡去。
可是這麼耽誤幾日,鄉民們多半是越病越重,最後故去。少數僥倖醫治過來,可也欠下不少藥錢。就算病好了,還是擔心會不會又被洗善局的人抓去學習?
《大公報》說,長葛縣居然開有三家洗心遷善局,從萬曆元年成立以來,到萬曆五年,有名可查的,被抓進去學習的鄉民合計六百七十九人,其中無故病死的二十三人,破家者兩百七十四人,非法所得折銀幣兩萬六千七百五十圓.”
聽到這裡,衆人無語,包間裡只有咣噹咣噹的鐵輪聲,就像鐵錘一般打在大家的心裡。
王家屏鐵青着臉,嘶啞着聲音問道:“還有嗎?”
“《大公報》說,這幾位通訊員和記者調查長葛縣洗善局黑幕時,又風聞南陽郡葉縣,警政局直接上手,成立黑牢。
黑牢不在縣監押所裡,而是設在縣城以北二十五里外的沙河鎮。
逋欠稅糧者直接被他們抓進去,當然了,他們隨便編造案件,以查案爲名,把人抓進去,濫用刑具,只爲逼迫鄉民納糧完稅。
還是老規矩,欠一石糧必須繳三石,一石入國庫,兩石他們分。
有時候抓人的查案藉口不夠,就叫地痞流氓假裝去報案,直接把逋欠者指爲案犯,然後大張旗鼓抓人,不入縣獄,拘在黑牢裡動用私刑,拷掠錢糧。
這些警政局的警察,既幫縣府完成納糧任務,又中飽私囊,還捏造偵破大案要案若干起,上報省郡,邀功請賞。
初步統計,葉縣警政局自隆慶二年改制成立後,沒多久就開始私立黑牢,歷經七年,兩任知縣,私拘鄉民百姓五百一十七人,拷掠錢糧估計有五萬圓,其中致死二十一人,傷殘二十三人,破家者一百二十四人。”
金學曾臉上的肉在猛烈抖動,牙齒咬得嘎嘎直響,“觸目驚心,喪心病狂!”
王家屏臉色由鐵青變得發黑,說的話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帶着嗖嗖的涼風。
“河南布政司、按察司,還有巡撫,都是吃乾飯的嗎?
前後數年,涉及數千人,遍及二十多縣,他們居然一無所知?”
“《大公報》說,通訊員和記者有調查到,巡撫衙門在萬曆元年,萬曆二年和萬曆三年,都接到舉報。
督查局派出巡按御史,分查了被舉報的各縣。
其中葉縣、長葛、尉氏、宜陽、內鄉等十五縣,被郡縣上下其手,遮掩過去,隨便丟了幾個替死鬼,就結案了。
新鄉、湯陰、拓城被查了出來,但是被各方施加影響,甚至牽涉到布政司、按察司,大事化小。
原本驚天動地的通天大案,變成了一般失職案,僅僅抓了兩位主簿、三位警政局長以及小嘍囉二十多人。
這起案件還被河南巡撫衙門作爲萬曆三年的河南撫政政績之一,上報內閣和御史臺.”
聽朱璉說到這裡,胡應麟忍不住搖頭:“東泉公糊塗啊!他精明一世,當時怎麼就被人給矇蔽過去了!
現在事發了,他難逃干係啊!”
沒錯,現在案件發生到這個地步,身爲河南巡撫的石星其責難逃。
王家屏捋着鬍鬚嘆息道:“東泉公,真是可惜了。
此前河南,一省有周、徽、唐、伊、鄭、汝、崇七藩,遍地宗室。有‘中州之地半入藩府’之說。
各縣胥吏、地痞和鄉紳,依附於藩府名下者數以萬計,他們持強凌弱、欺壓良善,可謂是無惡不作。河南百姓飽受其苦。
隆慶年間,皇上以太子之尊監國理政,整飭宗室,削藩除國,數百萬田地還給河南百姓,輕賦減役。
百姓們得以喘了一口氣,但是那些昔日裡爲虎作倀的胥吏、地痞和鄉紳們,卻是被斷了財路。
看來是這些人很快就勾連在一起,玩出新花招,爲非作歹、肆意妄爲!
確實該掃穴犁庭,施以雷霆之誅。
河南情況複雜,東泉公應該心裡有數。他是朝中有名的能臣,皇上派他出撫河南,寄以厚望,萬萬想不到鬧出這麼大的亂子來。
可惜了!”
五人對坐着,討論河南大案,忍不住感慨萬千。
“咚咚!”
敲門聲響起,坐在最外面的胡應麟順手拉開了門。
沈明臣站在門口。
“沈兄,有何事?”
“快中午了,鳴泉公請大家去餐車,一是請大家吃中飯,二是有事交代給大家。”
“好。”
“你們五位先去,我還要請其他同僚。”
五人走到餐車,樑夢龍、顧養謙、蕭廩三巨頭和幾位同僚已經各自坐好,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地說着話。
看到他們走進來,樑夢龍笑着問道:“你們聚在一起聊天?”
“是的鳴泉公,我們剛在聊大案。”
“哦,聊什麼大案?”
“最新一期《大公報》刊登的河南大案。”
衆人馬上安靜,轉頭過來看着朱璉。
樑夢龍雙眼目光一閃,捋着鬍鬚道:“原來是這件案子啊。想不到新政改革推行數年,還有這樣惡劣的大案爆發。”
“鳴泉公也知道此案?”
“老夫看過報紙。”
“鳴泉公,你對此案有什麼看法?”
衆人又轉頭看向樑夢龍,靜待他的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