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酒肉和尚

猜拳的兩人,看得又氣又怒,左首一個喝道:“和尚,你這是什麼意思?”窮和尚笑嘻嘻地道:“兩位施主爲了一杯酒,爭得面紅耳赤,窮和尚是出家之人,與人爲善,替二位施主把酒喝了,不就沒事了麼?”口中說着,隨手在盤中抓起三四片滷牛肉,往嘴中塞去。

右首一個怒聲道:“你怎麼可以用手抓菜?”窮和尚笑道:“喝了酒,不吃些菜壓一壓,很快就會醉。施主佈施幾片牛肉,讓窮和尚帶它上西天佛國去走一遭,正是莫大善舉,福德無量。”說完,已經走了開去。

右首食客氣憤地道:“真是酒肉和尚,豈有此理。”窮和尚嘻嘻直笑,又高聲吟了起來;“肉要紅燒酒要醇,流連酒肉在風塵。芒鞋破袖住人笑,不是龍華會上人。”他那破竹似的喉嚨,怪聲怪氣,卻自以爲韻味十足,洋洋自得。一邊走,一邊又東張西望,朝這桌看看,朝那桌望望,一直走到祝靖的桌子邊上,忽然腳下一停,笑嘻嘻他說道:

“還是這裡清靜些。”他朝祝靖合掌一禮道:“阿彌陀怫,小施主一個人坐在這裡,看來和我佛有緣。窮和尚這頓齋,總算是有着落了。”也不待祝靖答話,拉開板凳,就在對面坐了下來。

祝靖眼看這窮和尚雖然瘋瘋顛顛,但他口中唱的道情和剛纔那首詩,不但深含禪理,也稱得上是好詩,他家學淵博,平日除了學武,也兼及待丈,因此對窮和尚不覺肅然起敬,拱拱手道:“大師父只管請坐。”窮和尚嘻嘻直笑,點頭道:“小施主深具慧根,果然和我佛有緣,窮和尚說不得只好叨擾了。”話聲一落,拍着臺子,放開破竹喉嚨,大聲叫道;“堂倌……堂倌……”

跑堂的趕忙跑了過來,皺着眉頭,說道:“和尚,你嚷什麼?”窮和尚倒掛八字眉一挑,兩眼一瞪,看了跑堂的一眼,道:“堂倌,你是酒樓上專門伺候客人的,對不對?

窮和尚上得起酒樓,就是客人,這和尚兩字,也是你叫的麼?”

跑堂的道:“那麼要我叫你什麼?”

窮和尚道:“你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跑堂的道:“酒樓裡,喝酒吃葷,從沒出家人上來過,我怎會知道?”

窮和尚道:“好,就算你不知道,那就由窮和尚教你吧,遇到和尚不能叫和尚,要叫大師爹爹。像我窮和尚這佯,年紀老的,就得叫一聲大師爺爺。”跑堂的道:“我只聽人家叫大師父,老師父,哪有叫大師爹爹,大師爺爺的?”

窮和尚大笑道:“原來你知道,哈哈,大師父和大師爹爹又有什麼不同?難道你父親,不是你爹爹麼?”跑堂的不耐煩道:“好了,好了,你要吃什麼?”

窮和尚道:“你不叫我大師爹爹,我佛如來一生氣,就會罰你跌一跤。”跑堂的道:

“我跑了十幾年的堂,從沒跌跤過,你還是點菜吧,只是咱們這裡不備素菜。”

窮和尚道:“好,好,窮和尚從不念經,自然也不用茹素了。”跑堂的道:“那你就點吧。”

他就是不肯叫他大師父,窮和尚道:“你聽着,先來滷牛肉一大盤,鴨翅膀一盤,花雕二斤,再要廚下做一個雞絲火腿魚翅羹,炒蝦仁,紅燒蹄花,再加清燉香肉湯一大碗。”他一個人居然點了這許多菜。

跑堂的道:“小店不賣香肉。”窮和尚道:“窮和尚知道你們這裡不賣香肉,你不會到對面弄堂口去給我買一碗來?”

跑堂的道:“好吧。”轉身就走。窮和尚喊道:“滷牛肉、鴨翅膀。

花雕二斤先來。”

跑堂的沒有作聲,到櫃上打了個轉,又空着手走了過來,但他還沒有走到窮和尚面前,突然腳下一絆,身子往前一衝,砰的一聲,摔在樓板上。這下摔了個狗吃屎,差幸他空着雙手,沒端酒菜,但也摔得不輕。他滿臉通紅,爬了起來,一手摩着膝蓋,一蹺一蹺地走了過來。窮和尚大笑道:“阿彌陀佛,窮和尚不是說過,你不叫我大師爺爺,我佛如來會生氣的,如今果然應驗了。”接着“咦”了一聲,問道:“我要你滷牛肉、鴨翅膀、花雕先來,你怎麼沒送來?”

祝靖聽得心中不禁一動,但自己就坐在窮和尚對面,根本沒看見窮和尚有何舉動。

跑堂的有些氣憤,冷笑道:“你叫的菜,一共要二兩七錢三分銀子。”

窮和尚兩眼一翻,氣道:“你當窮和尚吃不起?”

跑堂的大聲道:“咱們這裡,白吃白喝的人,每天看得大多了,你一個人,要了這許多菜,分明是存心……”窮和尚聽得大怒,霍地站起,一把抓住了跑棠的後領,尖聲道:“存心什麼?你說我窮和尚存心訛吃來的,是不是?告訴你,窮和尚人雖窮,如果沒找到有緣人,就不會坐下來點菜。你不問問清楚,就狗眼看人低,若是在我窮和尚年輕的時候,就這樣把你從樓窗口摔到大街上去。”他口中說着,一手已把跑堂的像抓小雞般提了起來,手一伸,就提着他向檻外伸去。

這下直嚇得跑堂的大聲呼救,叫道:“大師爺爺饒命,小的有限不識泰山,你……

你老千萬鬆手不得。”全堂吃客眼看窮和尚一手提着跑堂的伸出窗檻外去,全都吃了一驚。窮和尚聽得嘻嘻一笑,把手縮了回來,往樓板上一放,說道:“你早叫我一聲大師爺爺,不就沒事了麼?”接着伸手朝祝靖一指:“你問問這位小施主,窮和尚這一頓酒,是不是他請的客?”

跑堂的嚇得靈魂出竅,放到地上,雙腳一軟,差點跪了下去。

祝靖忙道:“這位大師父說的不錯,他要什麼,只管送來,酒帳全算在我的帳上。”

跑堂的哪敢再說,諾諾連聲,退了下去。窮和尚嘻嘻一聲,叫道:“喂,別忘了滷牛肉、鴨翅膀、花雕二斤先來。”

這回,酒帳有了着落,跑堂的也吃了苦頭,哪裡還敢怠慢。一會工夫,就端着一盤滷牛肉,一盤鴨翅膀,兩個一斤裝的錫壺,一起送上來,一面給窮和尚面前擺好杯筷。

窮和尚早已等不及,一把抓過酒壺,湊着嘴咕嘟喝了一陣,用他又髒又破的袍袖,抹抹嘴角,笑道,“痛快,喝得痛快,唔,小施主不要客氣,來,來。”口中說着“來”,也不用筷子,伸手往盤中抓起幾片牛肉,往嘴裡塞去。祝靖看他一副幾窮兇極惡的吃相,暗暗攢了下眉頭,說道:“大師父請,在下酒量有限,已經差不多了。”

窮和尚抓着一隻翅膀,一陣亂啃,說道:“小施主是讀書相公,斯文得簡直跟小姑娘一般,像我窮和尚酒肉不忌,卻時常三月不知肉味,今晚飽餐一頓,就可以餓上三個月,哪有什麼差不多的?”一手又抓了幾片牛肉,剛剛塞入口中,右手又抓起酒壺咕咕直灌。他一張嘴,又是酒,又是肉,幾乎忙得喘不過氣來。祝靖聽窮和尚說他像小姑娘一樣,不禁臉上一紅,沒去理他。好在窮和尚忙着吃喝,也沒工夫和祝靖說話。這時正是酒樓上生意最好的時候,全堂爆滿,猜拳賜令,響成一片。

祝靖不住地舉目四顧,他要等的那位神秘老人一直沒來,卻來了這位一股饞相的窮和尚,吃相饞,還不要緊,最討厭的是他說話帶骨頭,瘋瘋癲癲,沒有分寸。只見跑堂的雙手捧着一個大海碗,三腳兩步走了過來,說道:“大師父,香肉來了。”

他這一走近,不由看得一呆,一大盤滷牛肉、一盤鴨翅膀、兩壺花雕,只這一陣工夫,已經一掃而空!

窮和尚一聽香肉來了,趕忙伸手去接,-邊嘻嘻笑道:“跑堂的,快給我添酒,再來兩斤,吃香肉不可沒有酒,快快……”接過海碗,也沒往桌上放,湊着嘴就喝。這碗香肉湯,熱氣騰騰,誰都看得出滾燙無比,窮和尚端着就喝,好像越喝越有滋味,連湯帶肉,往口裡直吞。等跑堂的送上酒來,一大海碗滾燙的香肉湯,已經進了窮和尚的肚裡。跑堂的放下酒壺,窮和尚也正好放下海碗,就抓起一把酒壺,對着嘴灌。跑堂的回身就走,接着端來了一盤炒蝦仁,一盤紅燒蹄花,放到桌上,正待退下。窮和尚招招手,叫道:“堂倌,慢點。”跑堂的可不敢再得罪他,問道:“大師父有什麼事?”窮和尚笑道:“添酒。”

跑堂的訝異地道:“小的方纔已經給你老添來了。”窮和尚笑道:“你添來的酒,都已經流進我窮和尚的肚裡去了,你再送兩斤來。”

他喝酒比喝水還快,轉眼工夫,就喝下了四斤花雕,他一邊說話,也沒和祝靖客氣,雙手端起一盤炒蝦仁,用筷子一陣亂撥,像風掃落葉,唏哩呼嚕連吞帶咽送下肚去。放下空盤,又把一大盤紅燒蹄花移到面前,正好跑堂的又送上兩壺酒來,窮和尚連忙仰手去接,一面說道:“快拿來。”接過酒壺,又直着脖子就喝。他好像永遠吃不飽一般,眨眼工夫,又把一壺酒喝完,擄擄袖子,拿起竹筷,開始狼吞虎嚥地吃着紅燒蹄花。

這是他自己說的:“肉要紅燒酒要醇”,紅燒肉自然最合胃口了。鄰居幾張桌上的食客,都被窮和尚的驚人食量,看得目瞪口呆,大家幾乎忘了吃喝,只是看他一人表演。

祝靖等了許久,那位神秘老人一直沒來,先前,他還認爲這窮和尚出口成章,一定是一位遊戲風塵的詩僧,自己閒着沒事,可以和他談談詩文。哪知窮和尚只顧吃喝,忙個不停,而且吃相之饞,俗不可耐,愈看愈覺俚鄙,索性轉過頭去,憑欄看着街上景色,心中大是不耐。這要換在平時.他早已起身走了。如今一來那位老人家對他有傳藝之恩,二來,他也渴望見見那位神秘的隱身老人,因此只好耐若性子乾等。

一大盤紅燒蹄花,轉眼盤底翻天,窮和尚敢情覺得太油膩了些,舌頭咂咂嘴脣,打飽嗝,伸手抓起酒壺,又喝了兩口。跑堂的又端着一個大圓盤的雞絲火腿魚翅羹送來。

窮和尚放下酒壺,伸了個懶腰,摸摸肚皮,笑道:“看來差不多了。”跑堂的心中暗道:“你早該差不多了。”但口中卻連應了兩聲“是”,陪笑道:“大師父可是吃不下了。”

窮和尚眯着眼睛,傻笑道:“我自己點的菜,我總得把它吃下去。再說,難得有人請我大吃大喝,光是這盤魚翅,就得化一兩二錢銀子,不吃豈不可惜?”敢情他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眯着眼睛,連說話都有些不大清楚了,跑堂的看他望着自己傻笑,心頭有些發毛,不敢和他咯索,正待退走。

窮和尚道:“堂倌,再給灑家來兩斤花雕。”跑堂的吃驚道:“你老還要添酒?”

窮和尚手裡拿着酒壺,說道:“這裡已經不到半斤了,沒有酒,這盤魚翅羹如何送得下去?”跑堂的這一陣子,上菜添酒。

差不多隻伺候他一個人,聞言連連點頭道:“好,好,小的給你添酒去。”

窮和尚道:“慢點,你別以爲窮和尚喝醉了,酒裡可以兌水,告訴你,只要摻上一滴水,和尚都吃得出來。”跑堂的道:“大師父放心,小店規規矩短做生意,酒裡哪會摻水?”

窮和尚揮揮手道:“去,去,不摻就好,還不快去把酒拿來?”跑堂的果然又送來了兩壺酒,前後已是八斤。窮和尚打着酒嗝,端過大圓盤,又低下頭去,大吃大嚼起來,這回吃相更難看,不大工夫,已把一大盤魚翅吃了個精光。然後又伸手取過酒壺,把兩斤花雕一起灌了下去。才醉眼迷糊,酒氣醺醺地站起身子,雙手拍着他那如瓢大腹,哈哈大笑道:“今天你吃得痛決了啊?這得歸功於這位小施主和我佛有緣,佈施齋供,功德無量,阿彌陀佛。”他雙手合十朝祝靖行了個禮,踉蹌着朝外走去。

但他只走了三步,忽然又回過身來,醉態可掬地朝祝靖嘻嘻一笑,說道:“小施主也不用再等了,你等的人,今晚不會來了。”祝靖聽得大奇道:“大師如何知道的?”

窮和尚大笑道:“你知道的,窮和尚自然知道;你不知道的,窮和尚也知道;窮和尚不知道的,還有誰會知道?”隨着話聲,已經搖搖晃晃地扶着樓梯下樓。祝靖看着他瘋瘋癲癲,搖搖晃晃下樓而去,突然心頭一動,曾經想起萬人俊說過,那神秘老人,可能就是反手如來。自己雖然不知反手如來是準,但這人既稱如來,自然是和尚了。莫非這窮和尚就是反手如來?

“不錯,就是他!不然他怎會知道那位老人家和自己有約?又怎會知道他不來,只有他已經來過,酒醉肉飽走了,纔不會再來,纔要自己不用再等。”心念閃電一轉,急急站起,招呼堂倌,問道:“一共多少銀子?”跑堂敢情早就算好了帳,立即笑道:

“回相公,一共是四兩三錢三……”

祝靖沒待他說完,隨手取了一錠五兩重的銀子,往櫃上一放,說着:“多的不用找了。”說完,快步追下樓去。他和窮和尚前後不過轉個念頭的時光,但等他追出酒樓門口,哪裡還有窮和尚的影子?這時夜市雖沒有華燈初上時那麼熱鬧,但行人往來,還是不少,若不知他往南往北,就無從追起。再說,他要是存心不讓自己知道,你就是追在他背後,也休想追得上他。祝靖站在酒樓門口,望着大街上往來的行人,怔怔地出了會神,就舉步朝街尾走去。迴轉高升棧,走到幽靜的後進,已完全像住家一人除了西首廂房還有一點燈火透出之外,其餘幾個房間,都己熄燈就寢,聽不到一點人聲。月光照在階前,明澈如水,顯得分外清幽。

祝靖走到長廊盡頭,舉手推開房門,突然,他腳下停住了!因爲他發現已經有人先在房中,一個人靜靜坐在窗下一張椅子上。

房中雖沒點燈,但窗外明亮的月光映照之下,房中並不太暗,這一剎間,祝靖已看清楚這人一身黑衣,臉如黃蠟,赫然正是酒樓上看到站在對街綢布店門口朝自己偷看的那個黑衣人。祝靖心頭暗暗哼了一聲:“此人果然是衝着自己來的。”

黑衣人目光一擡,看他推開房門之後,只是站着不動,不覺微微一笑道:“你站在門口、可是不敢進來麼?”祝靖冷笑道:“我還當自己走錯了房間呢!”

黑衣人緩緩站起身來,說道:“你沒走錯。”祝靖舉步走入,目光直注對方,哼道:

“那是朋友走錯了房間了。”

黑衣人道:“我也沒有走錯。”祝靖道:“此話怎說?”

黑衣人道:“因爲我在等你。”祝靖道:“你等我有什麼事?”黑衣人眨動眼睛,深深地注視着他說道:“我要和你談談。”祝靖道:“你要和我談什麼?”黑衣人一笑道:“你好像懷疑我來意不善吧?”

他這一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這和他那張冷酷的蠟黃的臉孔,太不相稱了。

這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若是生在女子口中,這女子必定會是個絕色佳人,只可惜這副細緻潔白的牙齒,竟生在冷酷蠟黃的男人臉上,那真是生錯了地方。但祝靖並沒注意到他生硬的笑容,也忽視了他笑的時候那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只是冷冷說道:“就算你來意不善,又能怎樣?”黑衣人顯然沒有惡意,他又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說道:“這是你的房間,我來找你,至少是你的客人,瞧你這般模樣,豈是待客之道?”祝靖似已感到不耐,雙眉微攢道:“你有話就請說吧。”黑衣人道:“我想你對我這副裝束,應該不陌生吧?”祝靖道:“不錯。”黑衣人道:“你兩個朋友去了北峽山?”

“嗯。”祝靖目光凝視着黑衣人黃蠟般的臉,說道:“你都知道了?”黑衣人又露齒一笑道:“我知道的,只怕你還未必知道呢?”

祝靖冷漠地道:“你還知道什麼?”黑衣人徐徐道:“你兩個朋友,只怕有去無回了。”

祝靖突然睜目道:“你說什麼?萬人俊……他們有了危險?”倏地跨上一步,左手一探,一把扣住黑衣人的脈門,順手往下一頓,五指一鬆,黑衣人一個人竟毫無還手之能,居然被他摔一個大筋斗,跌坐地上。原來祝靖心頭一急,無意之中使出了那記“抓狗式”來。

他一見黑衣人被他摔倒地上,霍地又跨上一步,右手“嗆”的一聲,掣出七星劍,劍尖直指對方咽喉,喝道:“快說,你們又有什麼陰謀?……”

但他焉知黑衣人一身武功,其實甚是了得,雖然一時不備,被他一記怪招所制,只是他劍尖還沒遇到,黑衣人他已經身子一縮,滑溜得像泥鍬一般,在地板上一下滑出去八尺來遠,挺身躍起,同時也鏘的一聲,撤出一柄二尺四五寸長的短劍,氣道:“你這人真不識好歹,我若要害你,你早就沒命了。”祝靖似是沒有聽見他說些什麼,只是冷笑一聲道:“我不會殺你的,你說,你又有什麼詭計,要去害萬人俊他們?”

他連自己也不知道,他和萬人俊只是萍水相識,並無深交,但一聽到萬人俊有危險,他就心頭焦急得紊亂如麻,這大概是緣吧?

也就是古人說的惺惺相惜了。黑衣人一漾手中短劍,冷冷說道:

“你若要我說,也不是難事,第一是勝了我手中寶劍,第二是我勝了你,也會告訴你的。”這人敢情是天生的牛脾氣。

這若算是打賭的話,勝了他手中寶劍,那是他賭輸了,自然要說;但他勝了祝靖,那是贏家,該可不說了,但他卻答應祝靖,勝了也會告訴他的。那只有一個理由,就是他方纔被“抓狗式”所制,心裡不服氣,要和祝靖在劍上比劃比劃,至於祝靖問他的話,他本來就存心告訴他的。但這也不對,他怎會對外人泄漏他們內部的秘密呢?祝靖是個生性高做的人,聞言冷笑一聲道;“就這麼辦,我若是敗在你劍下,你就不用說了。”

黑衣人道:“那你是不想知道你朋友的消息了?”祝靖聽他提到萬人俊,心頭不由大怒,眼睛裡發出火花,哼道:“你當我勝不了你了“你”字出口,長劍倏進,飛刺出去。

黑衣人身形一側,不退反進,劍光一閃,避劍還擊,朝祝靖左肩削去。祝靖見他身法奇特,心頭暗暗一凜,身子半轉,出手加快,眨眼之間,刺出了三劍。黑衣人一柄短劍,十分靈活,身如逆水游魚,左右擺動,祝靖刺出的三劍,卻是貼着他的身子錯過,連他衣服也刺不到一角。但他短劍,卻劍光連閃,既快又毒,劍劍不離祝靖身前大穴,劍劍俱是殺着。只是他每一劍都在遞到一半,還未刺到之際,就中途撤了回去。顯然,他是手下留了情。祝靖心頭着實惱怒,劍法展開,使得更快,恨不得一劍把對方殺死。

兩人倏進倏退,在房中打了十幾個照面,祝靖身上已經有了汗水,他把幾手最拿手的劍法,都使了出來,就是勝不得黑衣人分毫。心頭是又驚又急,突然心中一動,故意劍法一滯,露出空門。要知黑衣人手中使的是一柄短劍,只有二尺四五寸,比起祝靖三尺三寸長的七星劍,實足短了將近一尺。因此他不論攻拒,都得配合他逆水游魚般的身法乘隙進招。此刻一見祝靖露出空門,身形倏然滑進,劍光一閃,改削爲拍,用劍身朝祝靖執劍右手脈門上拍來。這一記若是給他拍中,祝靖長劍就得脫手了,就在此時,他突覺右腕一麻,已被祝靖一把扣住了脈門.一點劍尖,同時抵在他咽喉之上。

祝靖得意地道:“還不放下手中短劍?”原來他在情急之下,使了一記“抓狗式”,果然勁而易舉地把黑衣人制住。黑衣人眨着一雙深沉的大眼睛,光芒閃動,既是憤怒,又像贊賞似的,披披嘴道:

“你就只會這一手。”

祝靖道:“只要把你拿下就行了,你還不放下短劍,從實說來?”

黑衣人輕微地掙動了一下,說道:“快些放開,我說就是了,我不是爲了給你送信來,還會在這裡等你?”

祝靖意外地道:“你是給我送信來的?”黑衣人目含幽怨,說道:

“你還不相信?”

祝靖心中暗道:“這人怎麼有些娘娘腔!”一面緩緩收回長劍,說道:“只要你說的是實話,我自然會相信。”

黑衣人道:“那你先放開我。”祝靖心想:“諒你也逃不出去,放開就放開。”心念一動,口個說了聲:“好。”果然五指一鬆,放開了黑衣人手腕。

黑衣人也把短劍收入鞘中,然後舉手一把摘下包在頭上的黑布,但見一堆烏雲似的秀髮,立時披散下來。祝靖驚異地道:“你是女子。”

黑衣人展齒一笑,又從臉上揭下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這下由蠟黃而冷漠的面子,登時變成了少女嬌美的粉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嬌羞不勝,欲言又止。祝靖望着她,驚異地道:“你究竟是什麼人?”黑衣少女脈脈含情地道:“我叫黑玫瑰。”

祝靖問道:“你們都是女的?”黑玫瑰道:“不,他們是黑龍會的人。”

祝靖道:“你不是黑龍會的人麼?”黑玫瑰微微搖搖頭,赧然道:

“實不相瞞,我原是百花幫的人,被派在黑龍會,目前我任務已了,就要回去了。”

她不待祝靖間話,接着又說道:“只因相公兩個朋友,前去北峽山,已被他們知道,黑龍會用飛鴿傳遞消息,一日干裡,只怕相公兩個朋友還末趕到北峽之前,他們早就張網以待。我欲助無能,故此不揣冒昧,特來相告,相公最好是追上他們,勸勸他們,對那枚毒藥暗器,不可再追究下去了,否則.黑龍會的人決不會放過他們的,就是相公,也是少管閒事的好……”

她在說話之時,迅快地挽起秀髮,包上黑巾,倏地站起身來,接着說道:“好了,我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也該走了,相公玉體珍重。”

話聲一落,蓮步輕盈朝處走去。但她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過頭來,這一瞬工夫,她已經覆上了蠟黃面具,只有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含着無限情意,望了祝靖一眼,轉身疾奔而去。

祝靖看得暗暗好笑,心想:“這小娘兒大概對我動了情了。”黑玫瑰飛身上屋,出了客棧,就飛身落地,一路朝南奔行。

剛到三宮殿附近,就見前面不遠處,似有兩個黑幢幢的人影,口左一右站在路旁。

要是沒有月色,黑夜裡不走到近前,絕難發現前面有人,但今晚正是月半,也就是朔望,月色大佳,那兩幢黛影,既不是樹,自然是人了,黑玫瑰爲人何等機警,一見前面有人,伺立路旁,敵友不分,她哪肯自己送上去?腳下立時停了下來。她方一停步,卻發現對方兩個人影,已經緩緩移動,朝自己逼來。黑玫瑰依然站着沒動,但她右手已暗暗握住了劍柄。這緊原是一瞬間的事,那兩個人影已如鬼魅般到了自己面前。黑玫瑰這下看清楚了,這兩個人一色黑布勁裝,一個臉如黃蠟,另一個臉如死灰,黑沉沉的,看上去有些陰森。黑玫瑰一眼就認出站在前面的那個黃蠟臉,正是和自己同來的黃字二十七號。

他不是已經跟蹤萬人俊、許家燁去了北峽山麼?此時忽然見他和灰臉人同時在這裡出現,不覺暗暗一驚,慌忙躬身一禮,說道;“屬下黃字二十八號,見過巡主。”原來那灰臉人叫做“巡主”,“巡主”敢情是黑龍會的職稱。

灰臉人陰惻惻道:“二十八號,你知罪麼?”黑玫瑰心頭一震,但她臉上戴着面具,自然絲毫不動聲色,只是惶恐地躬躬身道:“屬下不知犯了什麼罪?”

灰臉人冷冷一哼道:“大膽”丫頭,在我面前還想抵賴麼?”黑玫瑰道:“巡主明鑑,屬下真的不知道做錯了什麼?觸犯了會中的哪一條規章?”

灰臉人沉哼道:“你真的不知道麼?好,二十六號,你告訴她。”

黃蠟臉漢子應了聲“是”,冷漠地笑了笑道:“屬下此次臨行之時,奉有郝堂主密令,認爲二十八號頗有可疑之處,要屬下隨時注意你的行動……”黑玫瑰道:“我又不是郝堂主的手下,他如何會知道我可疑不可疑?”

黃蠟臉漢子道:“你是水堂主手下,郝堂主這道密令,自然是受水堂主委託的了。”

接着說道:“九號服毒自裁之後,我故意說要跟蹤那姓萬、姓許的兩個小子下去,其實咱們在金神墩有人,根本用不着我跟蹤,我那麼做,只是爲了看看二十八號的行動,有無違紀之處……”黑玫瑰冷笑道:“我哪裡違紀了?”

黃蠟臉漢子陰笑道:“令晚你去高升客棧作什麼的?”黑玫瑰冷冷說道:“我因那姓祝的留在安慶不走,想去睬踩他的盤子,這有什麼不對?”

黃蠟臉漢子道:“你和他說了些什麼?”黑玫瑰冷笑道:“你既是暗中跟蹤着我去的,自然都看到了,何用再來問我?”

灰臉人道:“是我在問你?”黑玫瑰望了灰臉人一眼,欠身道:

“巡主還是問二十七號吧,屬下自思並無過錯。”

灰臉人道:“你不必再辯了,放下兵刃,隨我去見水堂主。”黑玫瑰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右手緊握劍柄,說道:“既然巡主不信屬下之言,我自己會去面見水堂主的。”

灰臉人一雙死灰色的眼睛.注視着黑玫瑰,徐徐說道:“=十八號,你敢抗命麼?”說着話,從懷中取出一條黑色細鏈,鏈子上還有一個精製小巧的鐵鎖,噹的一聲,往地上一擲,喝道:“你自己戴上吧。”黑玫瑰眼看對方取出刑具,心知分辯無用,不由得後退兩步,冷笑道:“巡主硬要入人於罪,咱們回堂去說好了。”話聲一落,轉身欲走。

灰臉人大喝一聲道:“大膽賤婢,你想逃麼?”黃蠟險漢子不待吩咐,刷的一聲,竄身而出,攔住了黑玫瑰的主路。黑玫瑰眼看事已至此,說不的只好硬闖了,心念一動,口中輕哼道:“你要和我動手?”“手”字出口,緊接着叱道:“讓開。”左手一擡,短劍出鞘,一記“春城飛花”,幻起一片劍花,朝黃蠟臉漢子當胸捲去。她這下搶先發動,劍光飛灑,辛辣無匹!

黃蠟臉漢子沒料到她竟敢當着巡主面前,搶先動手,一時不敢硬接,足尖一點,飛退數尺。同時掣出長劍,咳目喝道:“賤婢,你真敢動手!”劍尖一顫,直向黑玫瑰撲來。黑玫瑰不待對方欺近;嬌叱一聲,劍發如風,接連刺出八劍。這八劍,劍勢連綿,劍劍俱是殺着,數尺方圓內,盡是錯落劍花。

黃蠟臉漢子一着失去先機,除了封架,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心頭大是駭異,一面招架,一面大聲說道:“巡主,你看這賤婢使出來的,是什麼劍法?”口中喊着,人已被逼得連退了四五步之多。黑玫瑰志在脫身,下手自然絕不留情,接連幾劍,把黃蠟臉漢子逼退,哪還停留?雙足一點,乘勢掠出去一丈來遠。但就在她第二次縱身掠起之際,突然身軀一顫,砰的一聲跌坐地上。

只聽灰臉人一陣嘿嘿冷笑,舉步走了過來,陰側惻說道:“賤婢,憑你這點能耐,逃得出鄢某手下麼?快說,你是什麼人派到會裡臥底來的?”一手從黃蠟臉漢子手中接過長劍,劍尖振動,連拍了黑玫瑰身上六七處穴道。黑玫瑰身落人手,索性閉上眼睛,一語不發。

灰臉人冷哼一聲道:“鄢某面前,你想裝死,那是自討苦吃了。”

手中長劍忽然倒了過來,用劍柄朝向黑玫瑰胸口敲落,這下敲得不重,但手法顯然和一般點穴不同。只見黑玫瑰身軀一顫,口中同時悶哼出聲。

黃蠟臉漢子詫異地望望灰臉人,說道:“這賤婢倔強得很,讓屬下給她個厲害……”

灰臉人微一擺手,陰惻惻笑道:“不用你動手,不出一盞茶功夫,本座不怕她不招。”

黃蠟臉漢子將信將疑,不敢多問。

“唔。”灰臉人一手託着下巴,“唔”了一聲,續道:“你去把她的面具揭下來,她已經不能算是本會的人了,不能再戴本會面具,本座先把她的罩子收回來再說。”黃蠟臉漢子躬身領命,走上前去,伸手從黑玫瑰臉上揭下了面具。這一揭下面具,他發現黑玫瑰一張輪廓俏麗的粉靨,此刻已是一片蒼白,額上綻出一粒粒的汗珠,心中暗暗驚奇,慌忙把面具雙手呈上。灰臉人把面具揣入懷中,神情平靜地在路旁一塊大石上緩緩坐了下來。這一陣功夫,黑玫瑰臉上的汗珠兒,已經愈來愈密,像黃豆般綻出,不住地從臉額上滾下。

同時她整個身軀也起了一陣又一陣的顫抖,滿口銀牙,咬得格格作響,顯然她是正在以最大的忍耐和一種撕心挫骨的劇烈痛苦掙扎。

沒有呻吟,更沒吭半聲氣。只是咬緊牙關,默默的忍受。她身份既已暴露,就橫上心認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在這一瞬間,竟然被折磨得獰厲如鬼。黃蠟臉漢子目光投注在黑玫瑰的臉上,心頭也不禁暗暗凜駭:“不知鄢巡主使的是什麼手法?竟有這般厲害!”

灰臉人靜靜坐在一側,簡直是鐵打心腸,他好像看了黑玫瑰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感到十分滿意,陰森一笑,緩緩站起身子,又倒握着劍尖,用劍柄在黑玫瑰左乳下部位輕輕點了.下。這下敢情是解除手法,只見黑玫瑰坐着的人,突然機伶伶一顫,就軟軟地癱瘓下去,委頓於地。灰臉人翻着一對死灰眼睛,嘿然道:“二十八號,你嚐到滋味了吧?告訴你,這不過是本座先教你試試一點樣品,好的還在後頭,本座倒要瞧瞧你究竟有多大的耐力。”

黑玫瑰嘶聲道:“你殺了我吧!”灰臉人陰笑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你不招出什麼人派你臥底來的?本座不會讓你死。”

黑玫瑰又緩緩閉上了眼睛,沒再作聲。灰臉人哼道:“本座不相信你是銅澆鐵打的身子,你再不說,那就別怪本座心狠手辣。”

三個指頭拈着劍尖,又緩緩地朝黑玫瑰胸下點去。就在此時,突聽右側一棵大樟樹後面,有人嬌哼一聲:“住手。”這聲嬌喝,聲音又清又脆,一聽就知道是個女子,而且還是年輕女子!灰臉人伸出去的劍柄,果然停住了,他那雙死灰眼睛,轉向朗喝聲來處望去。

大樟樹,足有數人合抱,覆蓋如傘,這時從樹後出現了兩個苗條人影。前面一個約莫十八九歲,身空一件藕絲衫,玄色長裙,一張清麗絕俗的粉臉,在月光下,更顯出她美得不帶人間煙火氣。稍後一個是青衣少女,額前覆着劉海,胸垂兩條烏黑有光的長辮,看去是個使女,卻也同樣生得秀美伶俐。灰臉人看清來人只是兩個小姑娘,不覺陰森一笑道:“看來你們是一夥的了,那就正好,自己送上門來,免得本座多費時間了。”

藕絲衫姑娘柳眉一挑,叱道:“你胡說些什麼?我只是路過這裡,看不慣你用惡毒的手法,對付一個已無抵抗能力的始娘。”灰臉人翻着死灰色的眼睛,陰惻惻地笑道:

“就憑你們兩個小丫頭,看不慣又待怎樣?大爺偏要你看。”手中倒持劍柄,隨着話聲,又緩緩朝黑玫瑰胸前點去。

青衣少女一手叉腰,怒叱道:“好個賊子,在我家小姐面前,你還敢撒野。”

灰臉人道:“大爺有何不敢。”藕絲衫姑娘一雙清澈如水的鳳目中,隱含薄怒,清哼一聲道:“你只要再碰她一下,我就廢了你一條右臂……”

灰臉人大笑道:“小丫頭,大爺要是隨便給人唬住,那也不叫天狗星了,你瞧着吧!”他點出的劍柄,去勢極緩,這時已快要點上黑玫瑰胸上了!

藕絲衫姑娘纖手就在此時忽然擡起,叱道:“你真要我出手?”

灰臉人右手劍柄,眼看就要點上,突然間,他感到不對,伸出去的一條右臂,竟然一陣麻木,再也遞不出去。心頭方自一驚,握着劍尖的五指一鬆,手中長劍“噹啷”一聲,跌落地上!

黃蠟臉漢子同樣吃了一驚,低聲問道:“巡主,你怎麼了?”灰臉人駭然失色,低喝一聲:“走!”一頓雙腳,身形掠起,電射而去。

黃蠟臉漢子一見巡主負傷而逃,哪裡還敢停留,緊隨着灰臉人身後,飛掠而去。眨眼工夫,兩條人影就消失在黑夜之中。青衣少女哈的笑道:“沒用的東西,一下就嚇跑了。”

藕絲衫姑娘正容道:“你別小看了他們,這兩人身手極高,我只是趁他不備,才能得手,若是真的動起手來,我們只怕不是人家對手呢!”接着說道:“我們快過去瞧瞧,這位姑娘不知傷得重不重?”

蓮步輕移,走到黑玫瑰身邊,俯身問道:“這位姑娘不知傷在哪裡。

是不是被他們制住了穴道?”黑玫瑰委頓在地,睜着雙目,有氣無力地道:“多蒙小姐賜救,只是我……我不行了。”她眼睛眨動之際,忍不住滾落兩顆晶瑩淚珠。

藕絲衫姑娘輕輕唉了一聲,道:“你究竟傷在哪裡,快告訴我。”

黑玫瑰微微搖頭道:“小姐不可動我,我是中了那廝的歹毒暗器……”

藕絲衫姑娘道:“你中了毒藥暗器,不要緊,我身邊帶有解毒靈丹,也許可以解你身中之毒。”黑玫瑰悽然道:“沒用,我中的毒藥暗器,毒性劇烈無比,天下無藥可解,我沒有毒發身死,只是天狗星爲了逼問口供,截住我身上六處經脈,劇毒被暫時閉住了而已……”

說到這裡,她望望藕絲衫姑娘,說道:“小姐仗義相救,我有一件事奉託,不知小姐能否賜助?”

藕絲衫姑娘問道:“你有什麼事,只管說出來,只要我辦得到,自當盡力。”黑玫瑰感激地道:“我先謝了。”

藕絲衫姑娘睜着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說道:“你說吧,到底什麼事?”黑玫瑰悽然道:“我貼身處有一個小革囊,這東西不能落入黑龍會人的手裡,因此我只有奉託小姐了……”

藕絲衫姑娘問道:“這革囊一定很重要了,不知你要我給你送到哪裡去?”黑玫瑰道:“革囊並不重要,也不用送到哪裡去,我只是求你把它用火化去就好。革囊中有一小塊薄鐵片,中間鏤刻了一枝空心的玫瑰花。明天早晨,請這位妹子隨便在牆角處,把薄鐵片倒轉過來,就是花心朝下,用墨汁塗在牆上,有兩三個地方就夠了。

這樣我的同伴,很快就會知道我已經死了。”

藕絲衫姑娘點頭道;“好,我答應你。”黑玫瑰又道:“此事十分隱秘,塗的時候,千萬不可讓人看到。”

藕絲衫姑娘雙盾微蹙道:“我和小燕從未在江湖上定動,不知你是哪一幫派的人?”

黑玫瑰道:“我不敢欺瞞小姐,我是百花幫的人。

小姐既是很少在江湖上走動,最好不要向人提起今晚之事。”

藕絲衫姑娘點點頭道:“我知道,各幫各派,都有它的秘密,我不會告訴人家的。”

黑玫瑰道:“那就麻煩小燕姐姐,把革囊取出來吧,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青衣少女道:“我來拿。”她蹲下身去,伸手從黑玫瑰貼身處,取出一個小小革囊。黑玫瑰看看天色,目含淚光,悽然道:“還有一點,我差點忘了,革囊中有一個黑色小瓶,等我死後,就請小燕姐姐拔開瓶塞,把藥末灑在我臉上。”

青衣少女隨手打開革囊,取出一個黑色小瓶,問道:“是不是這個?”黑玫瑰點點頭道:“是的。”接着擡頭朝藕絲杉姑娘道:“我要說的話,已經說完,就請小姐替我解開穴道吧。”

藕絲衫姑娘皺皺眉道:“解開穴道,不就劇毒攻心了麼?”黑玫瑰道:“不錯,我身上六處經脈雖遭閉住,但過了半個時辰,劇毒仍能逐漸滲入,那時痛苦尤甚,不如一下解開穴道,任由劇毒攻心,反而毫無痛苦,還望小姐成全才好。”

藕絲衫姑娘側然良久道:“我從沒殺過人,這教我如何下得了手?”黑玫瑰道:

“殺我的是天狗星,小姐這是救我,如果小姐不解開我的穴道,由於六處穴道遭閉,劇毒發作較緩,人雖昏迷,但心未死,這份活罪,就比死還慘。小姐,我是將死的人,你解開穴道,我可少受些折磨。”

藕絲衫姑娘又看了她一眼,才悽楚地點了點頭道:“你既然這樣說了,我就替你解開穴道吧。”說完,緩緩彎下腰去,要待伸手心頭又是不忍,問道:“你還有什麼話麼?”這句話出口,淚珠忍不住奪眶而出。黑玫瑰悽然一笑道:“謝謝你,沒有了。”

藕絲衫姑娘拭拭淚道:“那我……唉……我……我實在下不了手。”

黑玫瑰突然間,身軀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臉色劇變,顫聲說道:“毒……性……

已……已經……發作……了,小姐……快……

快……”這不過一瞬間的事,她張了張口,已經常經說不出話來。看情形,劇毒業已滲過閉住的經穴,正在逐漸發作了!藕絲衫姑娘眼看黑玫瑰張口結舌,已經不能出聲,只得伸手朝她胸臆間推去,解開她受制穴道。這一堆,只見黑玫瑰身軀陡然一震,一張本來慘白的臉上,登時漸漸發黑,嘴角間緩緩流出黑血!

藕絲衫姑娘看得心頭機伶一顫,輕輕嘆息道:“好歹毒的暗器!

唉,小燕,她叫你把藥粉灑在她臉上,你就快灑吧,我們也該走了。”

青衣少女答應一聲,拿起藥瓶,拔開瓶塞,壯起膽子,把藥粉灑到黑玫瑰的臉上,一面說道:“小姐,我們快回客店去吧。”

她臉色發白,敢情有些害怕。藕絲衫姑娘微微搖了搖頭,說道:“我們受人之託,把這東西用火燒了,再回去不遲。”

青衣少女道:“小姐要在這裡燒麼?”藕絲衫姑娘道:“不,這裡總是路上,給人看到了不好,我們到前面那座破廟裡去燒。”

青衣少女道:“小姐想得真周到。”就在這兩句話的工夫,黑玫瑰的屍體,已經漸漸化去,地上只剩下了一灘黃水。

青衣少女不由得吃了一驚,失聲道:“小姐,你……快瞧,她怎麼……化……化去了!”藕絲衫姑娘回過頭去,看了一眼,說道:“是了,她要你灑在臉上的藥粉,一定是化骨丹之類。我曾聽爹說過,江湖上有些惡毒的黑道中人,身邊就帶着化骨丹。殺了人只要用指甲挑着彈上少許,屍體就會化成一灘黃水,用以毀屍滅跡。她不願讓人知道她的來歷,纔要你灑上藥粉,不留痕跡。”青衣少女道:

“真可惜,早知道這瓶是化骨丹,方纔就該留一些下來。”藕絲衫姑娘道:“我們又不去殺人,這種歹毒東西留着有什麼用?”

兩個姑娘家走近三宮殿,這是一座年久失修,沒有香火的破廟,兩進殿字,除了前面一進還算完整,後進大半都已坍倒,月色之下,荒草悽迷,呈現着一片幽暗陰森。青衣少女機伶地道:“小姐,這裡不可久留。”

藕絲衫姑娘笑了笑道:“誰說我們要在這裡久留?把東西燒了,自然就回去了。”

一面從育衣少女手上,取過革囊,隨手打了開來。裡面一共只有三件東西,那是一塊薄薄的鐵片,鏤空雕刻着一朵玫瑰花,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和一支銀欽,欽頭是一朵絹制的紫色玫瑰花,此外就別無他物。藕絲衫姑娘拿起鐵片,交給青衣少女,說道:“這大概是她們的暗記了,她要你到大街牆角邊,用墨塗上幾處,我們把東西用火燒燬,趁着夜晚沒人的時候,給她一起辦完了,也了卻一件心願。”

青衣少女道:“她人都死了,爲什麼還要叫我替她留記號呢?”

藕絲衫姑娘笑了笑道:“她要你把這朵玫瑰花花心朝下,是不是?

花朵都是朝上升的,花蕊向下,不就表示她已經凋謝了麼?”

青衣少女道:“但塗在牆角邊,有誰會去注意它呢?”藕絲衫姑娘道:“我想她們百花幫的人,可能經常打這裡經過,這是她們自己人的聯絡記號,自然很快就會發現。”

她一邊說話,一邊蓮步輕移,緩緩走到石香爐前面,回頭道:“小燕,你身邊不是有火種麼,快拿來。”青衣少女應了聲“是”,從身邊取出一個精巧的火簡,遞了過去。

就在此時,突聽一陣馬蹄聲。

由遠而近,傳了過來。

藕絲衫姑娘忽然轉過身來,低聲道,“有人來了。”青衣少女道:

“小姐快些燒了,我們走吧!”

藕絲衫姑娘道:“來不及了,他們好像就是朝這裡來的,我們決躲一躲。”說話之時,目光迅速一轉,正殿神龕完好,塑的三尊神像端坐其中,神像比人還高,足可藏得兩人。這就一把拉起小燕的手,低喝一聲:“快隨我來。”兩人躍上蛛網塵封的神龕,堪堪蹲下身子,馬蹄聲已經到了門口。這一陣馬蹄聲,少說也有三四匹馬,只不知他們這麼晚了,到破廟裡來作甚?廟門前,已經有兩個人影朝裡走來。

殿外月色皎潔,看得清楚,這兩人一箇中等身材,穿的是青布長衫,另一個身材頎長,穿的是茶色團花綢長衫,背上都揹着長形布囊,那是隨身兵刃,足踏粉底快靴,步履十分輕快,一看就知兩人身手不弱。只見他們跨進大殿,四點寒星的目光,朝四下一陣打量,接着一左一右繞過神龕,朝後走進去。他們好像在搜索什麼。

過不一會兒,就從後進退出。中等身材青衫人說道:“潘兄,就在這裡吧!”

那身穿茶色綢長衫的點點頭道:“尚兄說得是,這裡地勢較僻,那就在這裡好了。”

說話之時,中等身材的青衫人已經“咳”的一聲,晃亮了火揩子,大殿上登時火光熊熊,照得大亮。藕絲衫姑娘趕忙拉了一下小燕的衣角,把頭縮低了些,藏入陰暗之處,側着臉朝外窺望。這時又有兩個人扛着一隻麻袋走了進來。左首一個身材瘦小,像是讀書相公,右首一個則是書僮。他們扛着那個麻袋,看去十分沉重,不知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只要看他們深更半夜扛一隻沉重的麻袋到破廟裡來,說不定是來分贓的了。

主僕兩人把麻袋扛到神案前面,輕輕放下,那少年相公長吁了口氣,朝先前進來的兩人說道:“總算到了,明日一早,到了江邊,上面自會派人接應,二位的任務也完成了,走這兩天,真是辛苦了二位。”那中等身材的青衫人和穿茶色綢長衫的同聲道:

“姑娘好說,兄弟等職司護花,這是份內之事。”原來那少年相公是一位姑娘。

這時那書僮已從身邊取出一支蠟燭,點燃了插在燭臺之上。

躲在神龕後面的藕絲衫姑娘心頭不禁暗暗焦急起來,忖進:“看情形,他們要在這裡過夜了,自己兩人藏身龕中,如何出得去呀?”

正思忖之間,只聽又是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到得廟門前停住,接着從廟外走進一個青衣人來,只見他手中捧着一大包東西,急步走人。少年相公看到他就急着問道:

“你找到江老大了麼?”

青衣人走到少年相公面前,把一大包東西放到地上,一面喘着氣道:“找到了,哦,玉蕊姐姐,小妹聽到了一個重大消息……”少年相公擡眼道:“瞧你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究竟聽到了什麼消息?”她一邊說話一邊伸出一雙白嫩纖細的玉手,緩緩打開紙包,原來這一大包竟是食物,裡面有包乾、饅頭和許多滷菜,包子還在冒熱氣。

那叫玉蕊的少年相公目光一擡,說道:“二位使者,大家快坐下來吃了。”先前進來的兩人,方纔自稱“職司護花”,現在玉蕊又稱他們“使者”,敢情他們還是護花使者!於是大家圍着一大包食物,席地坐下。

那青衣人和那書僮,並肩坐在少年相公玉蕊的右首,接着說道:“據說絕塵山莊已經毀了。”“絕塵山莊毀了?”少年相公聽得神情一凜,愕然道:“你是聽誰說的?”

青衣人道:“是江老大說的,這消息錯不了,江老大已經得到上面的指示,要他在興隆茶樓接應咱們逃出來的人。”

少年相公道:“你可曾聽說是什麼人毀了絕塵山莊?”

青衣人道:“據說是四川唐門的老夫人和少林寺的人聯合行動。”少年相公又道:

“戚承昌不在,那玄衣羅剎呢?”

青衣人道:“逃走了,詳細情形,外面的人還弄不清楚。”少年相公又道:“那麼位在貴賓區的四位呢?”青衣人道:“據說,玄衣羅剎還打算把他們四個人作爲人質,好讓四川唐門和少林寺的人投鼠忌器,哪知四人身上的散功毒藥,早就解去了。就在四川唐門和少林寺的人攻人園中時,四位貴賓也突然現身,玄衣羅剎眼看大勢已去,只好從地道中逃走。”

少年相公獸然道:“少林樂山大師和唐天縱、溫一峰,在絕塵山莊耽了幾個月,都沒有出事,自從這位祝莊主一到,他們身散功之毒,就全解了,說不定就是他搗的鬼。”

這話聽到躲在神像後面的藕絲衫姑娘耳裡,不覺猛然一震,暗道:“原來爹是他們劫持的。”

只聽青衣人忽然壓低聲音說道:“玉蕊姐姐,對了,據說咱們換進去的,纔是真正的潛龍祝文華,咱們弄出來的,是假貨。”少年相公道:“只不知這人是誰,他能解無藥可解的‘毒汁’之毒,也解了樂山大師等人身中的散功毒藥,可見此人是個擅於用毒的人了。”

青衣人咭的笑道:“咱們不是正需要這樣的人麼?”她話聲甫落,圍坐着的五個人,忽然身於搖了兩搖,好像打盹似的,一個個歪着身子,躺倒地上。

藕絲衫姑娘已經站了起來,嬌聲道:“小燕,我們下去。”

青衣少女哈的笑道:“小姐,原來是你把他們放倒了。”

藕絲衫姑娘一下躍下神龕,說道:“我是爲了救一個人。”

青衣少女跟着躍下,奇道:“小姐要救人?人在哪裡?”

藕絲衫姑娘道:“裝在麻袋裡。”隨着話聲,人已經走近麻袋。

青衣少女跟了過來,問道:“小姐知道麻袋裡裝的是誰麼?”

藕絲杉姑娘微微搖頭道:“不知道,但他一定是正派中人,我們既然遇上,豈能袖手不管,讓他們把地擄去?”

青衣少女道:“小姐,要不要把袋口繩子割斷?”刷的一聲,從腰間抽出一柄雪亮的繡鸞刀,正待朝緊扎袋口的麻繩上割去。

只聽麻袋中忽然有人說道:“小燕姑娘,不可用刀割。”

青衣少女嚇了一跳,吃驚道:“你還會說話?”

麻袋中人輕笑道:“在下又不是啞巴,自然會說話了。”

青衣少女道:“你是什麼人?怎麼知道我叫小燕?”

麻袋中人道:“小燕姑娘,你先把繩子解開,讓在下出來,再行奉告。”

藕絲衫姑娘心中暗暗奇怪:“他們把這人裝在麻袋之中,事先若是不把他迷翻過去,至少也該點上他的穴道,不可能會把神志清醒的人,裝在麻袋裡的。”心中想着,一面向小燕點點頭道:“你把繩子解開來。”

青衣少女依言解着繩子,一邊說道:“我知道,你是聽小姐叫我名字,你才知道的,對不對?你耳朵倒蠻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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