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臨大運河,京師往南京的驛道必得經過此處,原本就是通衢大城,如今北京成爲京師,北上旅人行商衆多,此地自然更是日漸繁華。然而,因今年這段日子的天氣異常寒冷,運河封凍驛道積雪,因此有不少往來客商和上京趕考的舉子都被堵在了這裡。然而,對於德州上下的一羣官員來說,住在運河行宮之中的那一撥人方纔是最最要緊的。
一連數日,從知州到同知判官,一大羣往日高高在上的官員幾乎把德州上下的名醫都給蒐羅了一個遍,一股腦兒全都送到了行宮,可結果卻是皇太孫依舊高燒不退。於是,從德州趕往旁邊各府州縣請大夫告急求援的快馬絡繹不絕,所有人都不敢去想皇太孫在德州地盤上出事情的後果,從上往下的官員就是睡覺也睡不好。這天一早,一夜無眠的德州知州大人頂着兩個黑眼圈出了門正預備趕往行宮,一個差役卻上前報了一個說不上是好是壞的消息。
“大人,皇上打京師派人過來接皇太孫入京。那位大人領的都是御前親軍,已經到行宮了。”
儘管這會兒形容憔悴,但這位知州大人仍是第一時間清醒了過來,頓時生出了一肚子火氣:“混賬,這麼大的事情你就該早些擊鼓呈報的!要是上頭怪罪,少不了你們的限棍!”
永樂皇帝朱棣當初鎮守北平無拘無束慣了,即使成了天子也不願意垂拱而治,登基之後除了北征就是北巡,於是陸陸續續沿運河建造了數座規模不小的行宮。德州這座行宮乃是山東境內的唯一一座,自然是歷年修繕,這次終於又派上了用場。一干德州官員匆匆忙忙趕到了這裡,看到那一幫身穿紅袢襖滿是彪悍之氣的侍衛親軍,連忙心中忐忑地上前通報。
等了許久,方纔有一個太監.出來傳話:“太子妃正在見張大人,各位大人請在直房等吧。”
這些人在直房中枯坐苦等的時.候,張越則是正在行宮西邊的暖芳閣。由於驛道上不好走,他便聽了周百齡的意思,找了個好向導繞了一條遠路過來,路上溼滑外加雪大,竟是整整走了三天。此時見他的卻並不是皇太子朱高熾,而是太子妃張氏隔着簾子接見。
聽完了張越關於京師之亂的.陳述,蹙緊了眉頭的張氏沉吟了良久,這才說道:“天氣寒冷水路陸路都不暢通,沒想到竟有逆黨藉着這個機會生事!張卿這一路辛苦了,只是皇太孫的病不能鞍馬勞頓,太子殿下生性畏寒,也有些受不住,恐怕路上暫時走不得。如今還要請你派人回京師奏報父皇……”
話還沒說完,就只聽外頭一個聲音高聲報道:“回稟.太子妃,皇太孫殿下的高燒退了!”
這一聲頓時讓張氏喜出望外,竟是帶着一個宮人.從簾子後頭走了出來。見張越亦是喜形於色,她思量片刻就說道:“既是皇上派了你來,你也隨我過去看看。皇太孫若是醒了,看到你來一高興,興許病也好得更快些。”
張越正滿心惦記着朱瞻基的病,聽見這一聲連.忙本能地躬身說:“多謝太子妃!”
聽張越一嗓子.竟是冒出了一個謝字,張氏不禁莞爾,心道果然還是少年心性,當即頷首示意張越跟上。到了外間,張越就發現此時雪仍然極大,大約是路途不遠,外頭並未備車輿,幾個年輕太監舉着紅油絹金鳳頭傘蓋等候在那裡。看着那大片大片的雪花,他忍不住想到了這一路過來時甚至看到過凍殍,正感慨的時候,面前卻忽然遞來了一把紅油絹傘。
“張大人,這是太子妃殿下給您的。”
雖這一路穿蓑衣戴斗笠,張越內裡還服用了先前那件紫貂皮大氅,但一番奔波下來所有衣服上已經都是泥濘不堪,適才入見之前,還是張氏特別吩咐太監給他換了一件鶴氅,又在暖閣中坐了一刻鐘,等他凍僵的身子暖和了方纔接見。此時此刻,他稱謝後接過傘撐起,心中不禁覺着這位太子妃心細如髮。
一行人踩着厚厚的積雪前行,等到了暖殿,幾乎肩上身上都白了一大片。張越解下鶴氅交給一個小太監,又彎腰除下了靴子外頭那一層雨套,然後纔跟着張氏入內。一路到了最裡頭,當一個小太監打起那硃紅繡牡丹門簾的時候,一股濃濃的藥香就撲面而來。
屋子中除了靠牆的一張紅漆描金架子牀之外,其餘陳設不過是衣架盆架高几桌椅等物,並不奢華。隔着牀上那半邊落下來的青幔帳,張越依稀能看見一個半坐着的人,看到張氏走上前去,他猶豫了一下,索性也跟上前去,在牀尾處站住了。
張氏親自將那半邊帳子用帳鉤挑起,這纔在牀沿上坐了下來。見朱瞻基已經醒得炯炯的,她連忙伸出手去試了一試,待發現果然已經退了燒,面上那一絲淺笑頓時變深了些。輕輕給兒子掖了掖被子,她便點頭示意張越上來,又對跪在地上的黃潤說:“起來吧。傳話下去,昨天來瞧病的那個大夫果然是好醫術,重賞。”
上前行禮起身之後,張越便站起身來往帳子中看去,見朱瞻基看到自己赫然是又驚又喜,他連忙笑着點了點頭,旋即醒悟到這不太恭敬,連忙收起了笑容,很是肅然地站在那裡。坐在牀沿上的張氏又怎麼會漏過張越的這神色變化,便回頭對朱瞻基說:“你皇爺爺惦記你,所以特意讓張卿帶着御馬監親兵來接。他這一來你的高燒就退了,倒還真是福星。你如今且養病,每日我讓他過來一趟,倘若你要有什麼摺子轉呈你皇爺爺,找他代筆就是。”
朱瞻基這會兒腦袋還有些昏昏沉沉,可聽到這樣一條登時大喜。要知道,病了的這幾天人人都是戰戰兢兢,父母儘管也有過來,但多半都是勸慰,黃太監雖忠心,可指望陪着說話卻是妄想。因此,驟然之間從天而降這樣一個伴當,他不由覺得這場病末了總算還好運。
“多謝母親。”
沒想到自己能以這樣一個理由留下,張越自是頗感意外。之前聽說張氏召見杜綰的情形,他還以爲這位太子妃對自己頗有些不以爲然,想不到竟彷彿不是這麼一回事。因朱瞻基的病不過是剛剛好轉,只坐了一會,張氏起身要走,他自然也只能跟着一起離去。
直到晌午,張越方纔見到了皇太子朱高熾。這位肥頭大耳的東宮儲君和前一次一樣,照舊是問得多說得少,只是對右順門鞫問那一番情形問得極其仔細。情知這種事朱高熾以後也會知道所有細節,他也就解說得事無鉅細,等到原原本本說清楚之後方纔被放了回去。
見過了這三位頂頂要緊的人物,接下來張越總算是得了空閒用午飯,然而,一頓飯還沒吃完,四天四夜沒曾閤眼的他就歪倒在炕上睡了過去。瞧見這情形,被張氏派來服侍的一個小太監便躡手躡腳抱了一牀毯子來蓋上,旋即便悄悄退了出去,誰知道剛剛出門便撞上了一個人。
“楊大人!”
“張元節還在裡頭?”
那小太監本能地點了點頭,等楊士奇打起簾子進去,他這才醒悟到張越還是剛剛睡着。想起楊士奇乃是東宮三位都敬重的老臣,他也不好追上去攔阻,只好守在了門口,免得還有什麼人貿貿然闖進去。
由於水陸都不暢通,之前去京城的信使尚未回來,算來算去這些天張越竟是頭一撥從北邊過來的人,因此聽說了種種傳聞的楊士奇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過來問一問。此時從堂屋來到東屋,他正要說話,卻發現張越裹着毯子歪在炕上,一頭靠着板壁睡得正香,不由得愣住了。想到剛剛見過的幾個德州官員都說官道上仍然積雪極深,張越也不知道如何趕了過來,他心中若有所思,轉身打算出去的時候,腳下卻忽然絆倒了一個小凳子。
雖說疲累交加,但張越聽到這咚地一聲,頓時一個激靈驚醒過來。睜開眼睛發覺是楊士奇,他連忙把那毯子撂到一邊,又起身下炕:“原本打算好吃過午飯便去拜見楊大人的,結果竟是睡着了。楊大人剛來麼?”
“見你睡着,我原本打算走的,誰知道還是驚醒了你。”楊士奇這纔看見張越兩眼血絲密佈,心中也知道此時來得急了些,但仍是在炕上對面坐了下來,“這兩天行宮之中頗有些謠言,雖說我稟奏太子殿下懲治了幾個,可有道是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效用並不算大,幸好你帶着御馬監親兵趕到了。元節,京中究竟是怎麼回事?”
儘管今天已經對太子妃張氏和皇太子朱高熾先後說了兩遍,但事關重大,張越雖說哀嘆自己成了傳聲筒,仍是不得不揀要緊的對楊士奇說了一遍。好在這一位並沒有像朱高熾那樣盤問的習慣,得知一切之後便放下了心,遂起身告辭,囑咐張越先好好睡一覺的同時又留下了一句話。
“你父親原有機會調任順天府,他卻最終還是選擇留在南京。好在留守的一是成國公朱勇,二是襄城伯李隆,不是你家的世家通好就是姻親,你不用爲他擔心。至於那些求見你的德州官員我會一概擋駕,你好好歇一晚就是。你這災星名聲夠磣人的,若是知道了京中事,他們全都得擔心你你這一回會不會把德州官員也擼下十個八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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