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館這日閉館,來了一個穿杏子黃長裙的女子。
女子一頭齊腰的長髮梳成一個斜斜的飛鳳髻,羅衫榴裙,半姿綽約。她進門的時候戴了帽兜,只露眉眼,媚聲道:“有人在麼?輕雪?”
輕雪正在藥房給長風準備治療衰老症的泡澡藥粉,一聽丫鬟通報,便急急趕了來。只見得僢兒那傢伙已拉了女子的手,在院子裡好奇的問東問西,女子則摘了帽兜蹲在僢兒身邊,摸着小僢兒粉嫩的臉蛋。
“翩若?”她朝這個女子走過來。
女子站起身,回首笑道:“輕雪,這個是長風的孩子麼?你們現在過的挺幸福的。”並神采奕奕打量她,媚眼裡笑意更濃,“做了母親就是不一樣,一身嬌顏媚骨真是迷死了,呵呵。”
輕雪走過來,客氣請她入內堂,讓丫鬟備茶。
“我是打聽而來的,花了我五兩銀子。”不等她問,翩若自己說道,將身上帶帽的披風脫下,隨意打量屋裡,“這五年我一直在找你,卻始終打不到……”
“你找我做什麼?”輕雪靜靜喝着茶。
“看你過的好不好唄。”翩若回頭,裙襬一撩坐到她身邊,也輕輕呷了口茶水,“五年前受夠教訓了吧,我早說過你那姐姐不是好人,你偏不信,落得今日的下場。”
“我現在過的很好。”輕雪臉色微微不悅起來。這翩若,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的幸福我看到了!”翩若媚眼如絲,斜斜睨她,笑得千種風情,“放下了就好,我很高興你現在能接受凌長風,重新開始。不過,那個孩子應該是王爺的吧。”
輕雪眼簾一斂,又擡起,說道:“是誰的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現在的丈夫是長風,他接受這個孩子,願意做他的爹爹,我們過的很好。翩若,我不希望你再提起以前的事。”
“王爺找過來了,你不會不知道吧。”翩若又道,描畫精緻的秀眉高高挑起,嬌脣勾着,“他這五年一直暗中在尋你,將濁河上下游尋了遍,並將濁河附近的四城五縣佈滿他的暗衛……”
“翩若!”輕雪找斷她,清眸冷冷 的,如二月化掉的雪水,“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奪我孩子的狠絕,逼我至濁河的無情,那種羞辱,我一輩子記得。我現在能活着,是因爲長風的不離不棄,僢兒帶給我生的希望。所以,請翩若你回去告訴他,發斷情絕,我們從此不會再有交集!”
“輕雪,我並不是王爺的說客。”翩若笑笑,捋捋袖子站起身,“我來找你,他並不知情。五年前我已不在他帳下做妓官,而是讓祁陽王那老色鬼當成你擄了去……”
“翩若?”她暗暗吃一驚,看着翩若雲淡風輕的臉蛋和眉眼。
“怎麼了?”翩若一顰一笑都是風韻,比之五年前,似乎多了些風騷,杏眸帶媚說道,“鳳翥與祁陽王本是一家,他們一直想捉你這隻神鳳,這幾年都快想瘋了。那日他們沒捉成,便將氣撒我頭上了,趁我出營便將我擄了去。之後那祁陽王色心大起,不管我是不是你,也不管我是不是龍傲的人,執意要強佔我。”說到這,她撇撇嘴,笑得杏眼微眯,“我到現在是想明白了,女人哪,得不到心愛之人的愛,貞潔婦德什麼都算個屁!我怕受龍傲極刑,不敢去愛弈軒,到頭來,我這個赤練仙子還是毀在一個老色鬼手上,你說,我還要執迷什麼?!”
她站起身,詫異看着翩若:“原來這幾年你是這麼過過來的。但是你被擄,凌弈軒沒有想過去救你麼?”
翩若臉色暗暗一沉,盯着她冷笑道:“我是他的部下,他當然想過救我,但我雲翩若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永遠比不上你們慕家姐妹!慕曦新婚夜烏藍毒發,你墜河,你們給他生的兒子沒有一個健康的,他縱然有三頭六臂,也要有取有舍。當年祁陽王不肯放我,他便讓君聖劍與他們周旋營救,沒有親自來……君聖劍,你也認識的,就是那日送完軍糧後,在軍營下湖救你的那個將軍,背影與凌弈軒有九分像。”
“原來是他。”輕雪微微蹙眉,擔憂看着說得若無其事的翩若:“你,後來怎麼樣了?”
“當然是讓君聖劍救出來了,不然我怎麼會站在你面前。”翩若依舊是風情萬種、芳馨滿體,說着這樣的慘事,仿若說着今日的天氣,隨即撥開後堂內的簾子,叫道:“小僢兒,翩若姨姨要走了,快出來讓姨姨親一親。”
輕雪站在她身後,輕道:“你現在住在哪裡?”
翩若見小傢伙沒有聘爲,回頭笑道:“我現在也住京城,有時候會過來找你的。希望等下次來的時候 ,這小傢伙肯喊我一聲姨姨。”
“他剛纔問你什麼了?”
“他啊,問我是不是凌綦的孃親,說他的長風爹爹去有鳳山莊給凌綦治病去了,沒有時間陪他玩。輕雪。”翩若邊說邊往門口走,腳下一頓,看着她,“慕曦還算有點良心,沒拿你的孩子去救她的孩子,不過,孩子畢竟不是自己親生的,而且當年還想拿一鉤毒打掉這個孩子,她這五年對凌綦好不好,就可想而知了。我覺得你還是儘快將這個孩子要過來吧,不然孩子有得苦吃。”
輕雪心中一慟,走在前面。
稍後,翩若便乘轎子離開了,留下滿堂芳馨。
她斜倚在榻上,等着長風回來。孩子,她一定會要回來的,而且還會將慕曦加在她身上的傷害全數還回去。慕曦的孩子是命,她的孩子也是,她們憑什麼讓她的孩子去保護那個孩子。
想到此,她平靜的心又微微急了,腦海不斷閃現五年前剛剛生下孩子的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們放過她孩子的場面。他們大婚,一心只想着救他們的孩子,卻沒想過,沒了孩子 ,她連最後的希望也沒有了。
“夫人,不好了,小僢兒跑出去找長風主子了。”門外突然傳來白璧的疾呼聲,“估計一個時辰前便溜出去了。”
“凌僢兒!”她驚坐而起,大步跑出去。
而後,等她坐轎趕到東京的有鳳山莊時,她看到小僢兒趴在院子的石桌旁乖乖的讓慕曦給他喂糕點,小腿兒一晃一晃的。
“僢兒!”她的眸子,與慕曦暗淡無光的雙瞳對上。只聽得慕曦笑道:“原來他是你的孩子,很乖。”
“孃親!”小僢兒這才跳下石凳,邁着小胖腿兒朝她飛奔過來,撲在她懷裡,大叫道:“原來這個姐姐纔是凌綦的孃親,她餵我吃糕點,還給我擦嘴,說等我吃完這些就帶我去爹爹。”
她抱起孩子,看着慕曦:“我想看看綦兒。”
慕曦站起身,望着她的方向,“輕雪,想不到我們果真還有再相見的一天。而這一天,來得還是這麼快。”
輕雪的目光越過她,看到不知何時立在她身後的高大男人,清冷道:“我今天來,只是想要回五年前留在這裡的孩子。”
凌奕軒靜靜站在廊下,身後帶着兩個小廝,揮退。而長風,也剛剛從轉角轉過來。
“輕雪?”長風銀白的劍眉微微一攏,朝她母子大步走過來,“怎麼來了?”
她淡淡一笑,望着面前的一對璧人,說道:“我想將凌綦接到風僢醫館去醫治,這樣既可以便於照顧,也能避免我夫君奔波勞累。”
站在廊下的男人沒有開口,俊朗的臉,微微冷。他一直盯着她,眸光深沉炙熱,漆黑一片。
“父王,母妃,綦兒不要去風僢醫館!”四人靜默,坐在木輪椅上的小凌綦讓儂一推着房裡走出來,突然一把抱住男人修長的腿,可憐兮兮起來,“綦兒從來沒有離開過母妃,綦兒不要去他們的醫館!他們是壞人!求父王不要送綦兒過去!”
“綦兒!”慕曦陡然呵住他,轉首向這個孩子,“你父王戰事繁忙,不要拿這樣的事來煩你父王!”
綦兒癟着嘴,立即不敢吱聲,輕雪在旁邊看着,眉尖冷冷蹙起。
長風與凌弈軒對視一眼,說道:“既然孩子不想去,便讓他留下吧,反正王爺每天派人接送,並按出診酬勞計算,每天過來一趟是我的職責。”
輕雪看着他,搖了搖頭。
“綦兒。”凌弈軒低沉暗啞的男中音突然響起,帶着些許嚴厲,深邃的目光從輕雪長風身上繞到慕曦身上,再到小凌綦仰着的小臉蛋上,“那一刀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凌綦沒想到父王會重提舊事,嚇了一跳,一雙大眼睛連忙看向慕曦,“他們要抓我,我反抗……”
男人脣角一抿,劍眉沉下:“是誰教你用刀子殺人?”
“父王。”凌綦嘴一癟,抱着他的腿傷心的哭起來,“那日綦兒嚇壞了,他們那麼多人,說綦兒是母妃的孩子,不除會留禍患。而早在半個月前,他們就廢了綦兒三層內力……嗚嗚……”
“弈軒。”慕曦朝他走過來,讓阿碧去哄小凌綦,冷靜說道:“半月前,輕雪毀綦兒內力的確不假,因爲當裡他以爲坐在車中的孩子是騫兒。”
“慕曦!”輕雪掃一眼這對夫妻,眸中含譏誚,看着慈母慕曦:“不管那日車中坐着的是誰的孩子,我都會毀去這孩子的內力。養不教,父之過。我不想看到這個孩子日後成爲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輕雪,我對你的孩子仁至義盡。”慕曦立即冷道。
“慕曦,你覺得我該感激你嗎?”輕雪冷眸看着這兩人,心頭掀起驚濤駭浪,“你們當初是怎麼對我的?今日又是怎麼對待我的孩子?你教他武功,讓他到處殺人,他才五歲,什麼都不知道,一雙手就沾滿了血腥。你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報復我當初留下這個孩子嗎?”
“輕雪,我待你的孩子如自己的親生孩子!”慕曦的臉立即如冰天雪地裡的寒冰,雙眉飛揚,一掌擊斷面前的石桌,“當年確實是我和弈軒對不起你,所以我纔將對你的愧疚彌補到孩子身上。這個孩子,我曾經親手給他換尿布,餵奶水,我將他當成我親生兒撫養,爲了他的腿,我請名醫,甚至還冷落我的騫兒。你今日,竟然對我說出這樣含血噴人的話!”
“慕曦!”凌煤軒一把捉住她,將她交給阿碧,擰眉道:“扶王妃去房裡,止住她的穴脈,莫讓她再動氣。”
慕曦甩開他的手,冷道:“弈軒,孩子雖不是我生,卻是我養,你我相識多年,應該最明白我的爲人。”
凌弈軒薄脣抿緊,靜靜看着她:“去房裡吧。”眸中沉痛,不再多說。
輕雪在旁邊看着,看着那個哇哇大哭,抱着慕曦不肯放的孩子,心頭酸澀。她該拿這個孩子怎麼辦?他是這麼的粘慕曦,慕曦在前面走,他在後面追,還哭喊着從輪椅上摔下去,抱着慕曦的腳不肯放開。這是她懷胎十月的孩子呀。
她朝孩子走了兩步,想去抱起他,卻終是眼睜睜看着慕曦彎腰抱起孩子,給他擦擦小臉的淚珠,母子倆抱頭流淚。
凌弈軒看着,俊臉漸漸沉重。
“長風,我們走吧。”她大步轉身,淚眼模糊往外走,罷了罷了,她現在還有僢兒,僢兒纔是她最乖巧的孩子,是她的命根子。
“儂一,將綦兒抱過來。”身後傳來男人的沉穩蒼涼的聲音,沙啞中帶了悽清,含着命令:“讓綦兒隨他們走吧。”
“父王,綦兒不跟他們走!”孩子尖銳淒厲的哭喊起來,不肯放開慕曦的手,使勁往慕曦懷裡鑽:“綦兒只要母妃,母妃,救綦兒……”
慕曦抱着他,也不肯放,對男人道:“孩子與我們也是有感情的。”
“五年前,是我對不起她。”他抱過哭鬧的孩子,點過孩子的睡穴,走到輕雪面前,痛苦看着她:“綦兒交給你撫養,若有困難,就來找我。”
“不會來找你的,我現在有長風。”輕雪看着他利眸中的傷痛,冷冷一笑,抱過孩子立即轉身往外走。她只要五年前留在這裡的孩子,她只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