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阮盡歡起得很早,但是眼圈一片烏黑。
走到飯堂口,他擡眼一看,薛忘音眼圈也是青黑的,不由哈哈大笑起來,“薛二爺,昨夜鏖戰到幾時?”
“……”沒良心的扒皮貨!這時候還有心思說風涼話!他跟誰鏖戰去啊?天威鏢局那傻叉嗎?薛忘音掃了他一眼,轉身就進了飯堂。
阮盡歡跟着走進去,說實話,他有些忐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麼,可是看到雁流水還坐在那兒,他又覺得不忐忑了。他暗罵自己沒骨氣,強打起精神很歡快地給衆人打招呼,“早上好,早上好,哈哈……”
於羨瞥了他一眼,又瞥了雁流水一眼,似乎想從這兩人臉上看出什麼端倪來,可惜這兩人,一個嘻嘻哈哈,一個沉穩如山,根本看不出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大師傅這包子……臥槽,餡兒呢?”難得早上能夠看到包子的身影,阮扒皮火速下筷,然而下一刻就苦了臉,你妹啊……餡兒呢……
顏沉沙面前的小碟子裡擺着一個咬過一口的“包子”,他好整以暇地理理自己的袖子,悠然道:“大師傅只是把饅頭做成了包子的樣子。”
噁心……大師傅真的好惡心……
阮盡歡幾欲流淚,將那已經咬下來的一塊兒“包子”嚥下去,接着就把這傻不拉幾冒充包子的饅頭丟進了盤子裡。然後他就惡狠狠地瞪,瞪誰?瞪顏沉沙啊!“虧我昨兒還當你是好哥們兒,你呢?明知道這玩意兒是坑哥,竟然還一聲不吭地讓哥被坑!其心可誅!”
“你下嘴太快,顏某人這條舌頭可跟不上你那張嘴。”咱們財神寨的顏三當家那是掐架的一把好手,看遍財神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後後也唯有他才能在口才上與阮盡歡一較高下了。
只不過於羨跟一邊兒聽着這句話不知怎麼覺得很古怪,他那眉頭頓時一挑,有些忌憚地看了顏沉沙一眼。
顏沉沙沒察覺,可是雁流水看見了,他只是淡淡掃一眼於羨,注意力又放回這一頓早餐上去。
阮盡歡夾了一筷子的白菜葉,自己小聲地感嘆了一句:“唉,看樣子又要找大師傅來個徹夜長談了,大師傅的神經病真是越來越嚴重了……”
“噗……咳咳……”
“咳……”
周圍喝粥的山賊們全噴了,正苦大仇深看着那見鬼饅頭想要在饅頭上看出一朵花來的山賊們也嗆了,媽呀,大師傅這才正常了兩天好不好?!尼瑪你阮扒皮再去找大師傅談談大師傅這纔會真的瘋掉啊!別說大師傅了,就是這羣山賊也會被他逼瘋啊!
絲毫沒注意到自己引起的混亂,阮扒皮端着一碗粥,竟然伸出筷子去攪了攪,“唉,今兒個這碗裡總算不是米湯點大米了……”
財神寨,混得真是掉價啊,幾百年喝不上一碗真正的粥!
顏沉沙看阮盡歡那小模樣,眼睛享受地眯成了一條縫,要多猥瑣有多猥瑣。每天跟這樣的人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他懷疑自己到底是怎麼把這飯吃下去的。
吃過飯,雁流水說了一下物資的分配問題,其中最要緊地自然就是給大家做一身新衣服,那麼多的布料堆在那裡,不用怕就真的受潮擱壞了。
不過這些都沒能讓阮盡歡停下思考,他今夜要與大師傅再度良宵,要怎樣才能給大師傅留下愉悅的享受呢……
“昨夜,山寨裡死了兩個人。”雁流水的聲音淡淡,聽不出起伏,身上沒有半分殺氣,可是他的話一出口,所有人都渾身一冷。
阮盡歡愣了,他有些茫然地擡起頭看雁流水,昨夜死了兩個人?怎麼可能?
“今晨四更,在後山的墳場邊。死法一樣,一刀從右頸砍到左腰,兇手是個左撇子。”雁流水繼續說道。
整個飯堂立刻安靜了下來,一股莫名的恐慌風暴一樣席捲開來,可是不知爲何,沒人敢喧譁。
“探山的趙二在我們西面的陰風第三嶺蓮花峰背面發現了一座新寨,裡面有人。”
趙二今天早上去巡山,可是他卻在走到西面的時候發現了一個人,他本來以爲是自家兄弟,結果給那人打招呼之後那人狂奔而去,像是見了鬼一般。趙二覺得不對勁,循着找了過去才發現那座建在山背面的寨子,陰風十嶺地形複雜,山上多個寨子本來就不怎麼看得出來,更何況是在山的背面?他不敢聲張,回來將此事稟告了雁流水。
阮盡歡終於知道爲什麼雁流水現在會坐在這裡了。不過這時機未免也太巧了吧?
“這兩件事情之間有關聯嗎?”顏沉沙開始思考。
薛忘音眼底結了一層煞氣,“把隔壁的寨子拔了就知道了。”
……薛二爺,我怎麼沒發現您老原來這麼爺們兒呢?阮盡歡汗顏了一下。
四更發現人已經死了,那麼肯定是四更以前案發,地點是後山——於羨昨晚在後山的梨花樹上幹什麼?他走了之後於羨又幹了什麼?阮盡歡忽然看向了於羨,於羨同樣也在看他。
不過這兩個人沒有人說話。
“寨子肯定是要拔的。”雁流水站了起來,“這兩件事還要慢慢查,最近都警醒着一些吧。”
雁流水走了,可是飯堂裡的人卻久久散不去。
“誰死了?”
“唉,就是李小九,還有冤大頭,想不到這回真的成了冤大頭了,媽的,讓老子知道是誰幹的非剁了他不可!”
“隔壁山寨是怎麼回事?”
“誰知道啊,什麼時候建起來的我們都不知道。”
阮盡歡沒有理會嘈雜的人羣,突然發生這種大事,山寨裡肯定是人心惶惶,一時半會兒要安定下來根本不可能。
“阮四當家。”於羨喊了他一聲。
阮盡歡腳步一頓,從袖子裡拿出一張紙箋來,遞給他,“東西呢?”
“人多眼雜,晚上我來找你就是了。”於羨接過來看了一眼,阮盡歡這字,還真是——連辨認都很困難啊。
“昨天晚上我回去之後你去了哪兒?”阮盡歡面無表情地問他。
於羨站在臺階上,雪衣烏髮,山風拂過,似將乘風九天,扶搖直上,他的眼神裡隱藏着一絲譏誚。“你覺得是我做的?”
可是他眼中的那一點點譏誚根本不能讓阮盡歡心中的懷疑消減半分,“我總覺得與你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你爲什麼不懷疑他?”於羨忽然指了一下薛忘音,“昨夜他不在屋裡。”
薛忘音站住,緩緩回身看着於羨,兩人對視,目光表情盡皆平靜若水。
阮盡歡忽然無言。這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這個寨子裡有嫌疑的人太多……
薛忘音一句話也不說,走得靜悄悄地。
顏沉沙看着這一幕,不知爲何嘆了一口氣。
天陰沉沉的,山裡的霧氣更加濃重,籠罩了整個財神寨。
飛來石。
薛忘音依舊坐着,阮盡歡站在他背後。
起風了,風大了,衣袍都鼓盪起來了,漫天的雲被風吹走了,太陽又從雲海裡鑽出來了……
“你信我嗎?”薛忘音的聲音被風帶到他的耳邊。
他點頭,儘管薛忘音看不見,他背對着阮盡歡。
“不信你,還能信誰?”阮盡歡反問了一句。
“知道我昨晚幹什麼去了嗎?”
“知道啊。”薛忘音,要是連你我都看不懂,那還真的是白活了,“天威鏢局總鏢頭現在是被扒光了衣服吊在他家門口睡覺嗎?”
“……”他怎麼猜得這麼準?薛忘音有些無語。
“你雖然是江洋大盜,但很明顯——一個根本不合格的江洋大盜。”也許……在雁流水看來,薛忘音手上沾的鮮血還沒他阮盡歡手上沾的多。阮盡歡又過去跟薛忘音坐在一起了。
“從來就沒有合格的江洋大盜。”薛忘音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似乎是想到了什麼。
“爲什麼這麼說?”阮盡歡覺得無法理解。
他轉過頭看着阮盡歡的側臉,阮盡歡仰着臉,修長的脖頸露出來,暖紅的日光照着,有些透明的感覺,阮盡歡的嘴脣也是很薄的,薄脣者薄情。“因爲根本沒人知道什麼樣的江洋大盜纔是合格的江洋大盜,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把自己的尺子。意見從來沒有統一的時候。”
原來薛忘音也是很會胡思亂想的一個人。
“喂,爲什麼吃過早飯了我們還要在這裡曬太陽啊?”阮盡歡忽然很無厘頭地問了一句。
“因爲我們都吃飽了沒事兒幹。”很淡定,很淡定的薛忘音。
“難道你的人生理想也是混吃等死?”這麼久了,才發現這個傢伙可能是自己的同類,這不是坑爹呢嗎?阮盡歡使勁地翻白眼。
“再翻你就沒有眼黑了。”特別看不慣這傢伙翻白眼的樣子——他真覺得自己變了。
薛忘音以前是江洋大盜,他殺過人,搶過東西,下過大獄,也曾經飢寒交迫,無以爲生,有時候這個江洋大盜也會想想“人爲什麼要活下去”這個深沉的問題,不過後來他就不想了,因爲他總是沒有時間來想這個不會給自己帶來任何利益的問題,他忙着活下去。後來被抓了,他終於又開始坐下來想這個問題。
不過江北之變讓整個東朝局勢都動盪起來,他本來還在大牢裡思考人生的意義,結果獄卒們都出去搶東西了,他就劈開了牢門,自己出來了。然後在過陰風十嶺的時候遇到了雁流水,很奇怪地就直接當了山賊。
薛忘音經常覺得自己看不懂自己,可是阮盡歡好像總是能夠明白他,這種事情很是奇怪,你看不透自己,別人卻能看透你。不過他卻並非完全看得懂阮盡歡,他只是能夠看懂阮盡歡的心情。
比如現在,阮盡歡其實根本不開心。
“你在擔心什麼?”
“恩?你又看出來了?”阮盡歡無奈地搖了搖頭,“雁流水可能要走了,可是這次的事情發生的時機很不妙。”
雁流水要走?薛忘音有些詫異。
“你知道雁流水是誰嗎?”阮盡歡雙手十指交叉,枕在自己的頸後,直直躺倒了下去。
“不知道。”也從來不想去考慮,很多時候他其實察覺到了端倪,可總是有意無意地忽略過去。到現在他也不明白,爲什麼一個人要知道那麼多別人的事情才滿足。
“那你知道我是誰嗎?”兩腿交疊,那腳尖時不時地晃一下,看上去悠閒極了——阮盡歡就是這種吊兒郎當的樣子,永遠像是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
“不知道。”阮盡歡是任何人都無所謂,他認識的只是眼前這個人而已。不必去管他的身份,地位,曾經的過去,此刻的現在,也許的將來,薛忘音認的只是阮盡歡。甚至不是阮盡歡這個名字,只是這個人。
“你是不知道大師嗎?”連着聽了兩個“不知道”,阮盡歡連翻白眼都無力了,“你是咱們財神寨唯一的好人。”
“我也覺得。”薛忘音一點也不謙虛。
他的確是整個財神寨唯一的好人,所以阮盡歡才喜歡呆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