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臨淵坐在書房, 手裡捏着一張摺子,他看着侷促地坐在自己下首的李守新,沉吟了很久, 最後卻朝着坐在最後頭悠閒喝茶的盧千里說話了:“千里, 秦家, 滿門抄斬, 人頭——給那個人送過去。”
盧千里放下茶, 爲夏臨淵這句話怔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看着夏臨淵的眼,覺得完全無法理解自己的主子在想什麼。可是他知道, 夏臨淵這樣做必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那個顏沉沙, 到底有什麼本事值得用秦家滿門的人頭去換取他的效力?
儘管不解, 盧千里還是認命地離開去傳達命令。
“李大人此次剿匪辛苦了, 勞苦功高,升官在望啊。”彷彿剛剛自己什麼血腥的話也沒有說, 夏臨淵笑得溫和,跟李守新攀談了起來。
李守新感念夏臨淵知遇之恩,又哪裡還貪望着官名?他搖頭惶恐:“臨淵公子說笑了。”
“是不是說笑改日就知,既然千里迢迢來到了天都,那便住下來好了。”從山陽縣丞到天都當京官, 這種幾乎一步登天的好事誰又能不接受?夏臨淵對於權謀之術的運用早已是出神入化, 爐火純青。
李守新連連告謝, 然後夏臨淵端茶示意, 送客了。
夏三天上前引路, 整個房間裡就留下夏臨淵的謀士張莫問,二公子夏恆昭, 還有他自己。
夏臨淵端着茶,輕飲了幾口,回看時夏三天已經回來了,“三天,百葉青峰那邊的事怎麼樣了?”
“三喜已經去了。”夏三天嘴裡恭敬地說着,心裡卻唸叨着三天三喜,這個財神寨的山賊的名字倒是極對他胃口的。
拇指上套着玉扳指,夏臨淵的手指緩緩地轉動着,似乎還在思考什麼,“趙二怎麼樣?”
“很好。”沒有別的形容,也不知怎麼形容。
夏臨淵彎脣一笑,他也是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如此地能算計。那一日雁流水挑人去關隘處阻殺要離開的人,爲的是除去阮盡歡的隱患,假如他還有回來的機會的話,之後的事情會好辦很多。
可是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無巧不成書,離開的趙二遇到了三喜,三喜恰好在他身邊。
三喜放走了趙二,所以那天黎明時分才縮成一團在阮盡歡的院子前面哭。
趙二沒有死,三喜現在也無事。
可是有的事情是瞞不了的,假如真的要阮盡歡甘心爲他效命,很多秘密都必須告訴他,只有當阮盡歡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之後做出的決定纔是真實可靠的,他從來不想爲自己留下隱患。
他知道阮盡歡對很多秘密的事情有自己的猜測,可是他不問,他也就不會說。
以阮盡歡的性格與能耐,必定會自己慢慢打探出那些事情。他也就順其自然好了……
“莫問,沈恙那邊談得怎麼樣了?”他現在要商談的是大事。
張莫問是個青年文士,卻長得白白胖胖,娃娃臉一張,看上去很不嚴肅,可是他好使的是那腦子,聞言他只是用那長滿了肥肉的手摸了摸自己明顯又厚了的下巴,暗想自己不能再去白露的廚房蹭吃蹭喝了,這英俊的身材全毀了啊……“沈恙的面沒見着,周誠倒是見着了,世子您跟沈恙合作了那麼多年,現在他們不可能抽身,也捨不得抽身。自然是答應了。”
“周誠是沈恙的智囊,他的意思也就是沈恙的意思。無恙商號的情報網遍佈天下,萬萬不可小覷了。”夏臨淵想起了一些舊事,忍不住眯了眯眼。
“兄長的意思是——無恙商號可以搜尋那個囂張的江洋大盜薛忘音跟……晏行雲的下落?”夏恆昭是坐不住的人,這裡坐着的幾個人裡就他坐姿最是不雅,可是他是鎮南王二公子,誰敢說他?天都的姑娘們愛極了他這落拓不羈的模樣,也是不會嫌棄他半分的。
“其實有的人的人生信條跟我們不一樣,雁流水就是這樣一個人。”明知道會敗,卻還要設下那一場豪賭,他是在爲這個天下謀劃嗎?雁流水大概只是想知道,他會不會成爲一個合格的王者吧?
夏臨淵沒有稱他爲“晏行雲”,只是稱他“雁流水”。這個細微之處被謀士張莫問察覺,皺着眉想了半天,還是不明白夏臨淵的意思,索性也不去想,反而問道:“那顏沉沙怎麼處理?”
“靜觀其變。”夏臨淵相信顏沉沙的能力,這是一個很深藏不露的人,整個寨子裡的四位當家裡,他是最後一個被他發現身份的。昔年的狀元郎,舊日的綠林漢,而今又會成爲什麼人呢?或許在人頭送到他桌案前之後不久,他就能等來顏沉沙的登門拜訪。
“今天便到這裡吧,三天,父王那邊可有什麼情況?”
“沒有,一切如常。”也就是說依舊昏睡。
夏臨淵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放下了手中的摺子就往後園走去,夏恆昭在他身後看着,又是好奇又是畏懼,很想知道阮盡歡看了那三喜會是什麼情景,可是很明顯,自家兄長很是痛恨自己這圍觀者。
正自苦惱間,卻見謀士大人張莫問優哉遊哉地負手而來,他湊過去問道:“莫問啊,你說我這是跟上去好還是不跟上去好?”
張莫問笑睨了他一眼,“那個人那裡你恐怕還是少去的好,唉,我就不明白了,不過是一個大先生,世子也太看重了吧?”
“話可不能這樣說。”夏恆昭想起那日在明月峽的場面還頭皮發麻,“你知不知道那晏行雲爲何兩次敗於兄長之手?”
“略知一二,不過二公子既然這樣說,定然是有我不知道的情況了。”張莫問還真是很好奇,他這謀士級別的人,一般也就在後方坐着,前線的事向來都是世子親力親爲,所以不是很瞭解。
“這兩次,幾乎都是歸功於阮盡歡,只可惜……現在還不敢告訴他。”夏恆昭神神秘秘說了這麼一句,然後示意張莫問附耳過來,如此這般一番細說。
張莫問聽完愕然,臉上的表情很是複雜,“若是他知道,恐怕怎麼也不會爲世子效力的。總算是知道世子在煩惱什麼了……”
“有這麼肯定嗎?”夏恆昭挑起眉毛笑了笑,“我倒是覺得,兄長的手段向來與常人不同。”
“索性我們,也靜觀其變吧。”
“也好。”
百葉青峰。
夏臨淵站在圓門口,一時頓住了腳步。
園子裡阮盡歡坐在長長的太師椅上,就在梨樹下面,三喜抱住他的小腿閉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他沒有想到來到這裡會看到這樣不同尋常的場面,他一時踟躕,也不知是不是要走進去。
可是他還未做決定,阮盡歡卻先看到了他,脣邊不帶笑,表情卻是難得溫和的。
他的眼光落到他身上的時候,他內心的想法就無限地強烈起來,其實阮盡歡是很明白的吧?那些成王敗寇的故事,逐鹿天下的殘酷……阮盡歡明白,只是心裡從來鄙棄,不願接受。
也許,他可以說服他?
然而這個想法很快就被夏臨淵掐滅,不能冒險。
他緩慢地一步一步走進去,站到他身邊去,阮盡歡給他一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已經睡着的三喜。於是夏臨淵真的沒有開口說話,看了阮盡歡半晌,卻伸手挑起他背後散着的顏色不那麼健康的一縷頭髮。
有很多的話想要說,可是阮盡歡不讓他說。
阮盡歡自覺跟階下囚沒有區別,只是待遇比別人更好而已。他現在的心情不算糟,可是也算不得好,對於夏臨淵,他已經決定奉行愛理不理政策。
這一棵梨樹已經不是一字峰的梨樹,這裡的人,也不再是阮盡歡與於羨,而是阮盡歡與夏臨淵。
夏臨淵從未有過如此複雜的心理,看着阮盡歡坐在這裡,有時候他竟然覺得曾經努力想要得到的天下不那麼重要了。
現今的東朝已是鎮南王府一家獨大,鎮南王雖昏迷不醒,可是夏臨淵之名早已經傳遍朝野,誰人又敢落井下石?
四皇子不過黃口小兒,生性頑劣,根本無心也無力處理政事,鎮南王府一向攬攝政之名,王府跟皇宮又有什麼區別?夏臨淵苦惱的只是用什麼方法來取得這天下。
阮盡歡厭惡權謀,卻也瞭解權謀,尤其是在被軟禁的這段日子裡,他分析了很多,鎮南王府唯一的疑點,在昏迷的鎮南王身上,阮盡歡不明白,爲什麼夏臨淵對自己的父王似乎從不關心。
天下歸誰與他無關,他寧願永遠只是一個窮山賊。
只是……他又豈會看不出?
雁流水竟然……竟然是認同這個人去奪取天下的……
這些人都太複雜,他忽然很想薛忘音了,薛二爺,現在又在哪裡呢?
管家夏三天站在圓門裡,似乎想要開口說什麼,可是察覺到園裡一片安靜之後就噤了聲,夏臨淵自然是看到了他,他放下手中把玩着的阮盡歡的頭髮,轉身出去,夏三天對園裡的阮盡歡俯身行了禮然後纔跟着自己的主子出去。
阮盡歡看着這主僕二人的背影,想着那夏三天給他行的那禮,頓生了一種荒謬之感,老天爺,不要跟他開玩笑,夏臨淵似乎是真的鐵了心要他效力啊……
只可惜,他只想回財神寨,坐在飛來石上,什麼也不想,過混吃等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