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神寨的山賊們一個個是紅光滿面,高興得跟過年似的。
阮盡歡從他的小毛驢上下來的時候看到這並不陌生的場景忍不住傻兮兮地笑了,他看到寨門口雁流水等三位當家的都在等着他跟顏沉沙。
“三當家跟四當家回來啦!”
“三當家好,四當家好!”
“哈哈,明月布莊的新衣裳啊……”
“三當家,四當家!”
……
濛濛的夜色裡,整個財神寨燈火通明,山賊們三五成羣聚在一起說話,難掩臉上的興奮與欣喜。
阮盡歡跟顏沉沙走到雁流水等三人面前,“完美完成任務!”
雁流水點了點頭,“很漂亮。”
雁流水一般不夸人,所以得到誇獎十分不容易。
於是阮盡歡撇開顏沉沙,鑽到薛忘音的身邊去,手肘撞了撞他,“你聽到沒?大當家誇我哦……哈哈。”
薛忘音只是注意自己的袖子,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鬆懈,萬一讓阮盡歡鑽了空子怎麼辦?所以他只是淡淡點了點頭:“還不錯。”
“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阮盡歡撇嘴鄙視,“不過,我跟你說,山陽城五天之後有廟會誒,晚上還有燈會,到時候咱們……恩?”
……無言。薛忘音頂着顏沉沙等人異樣的目光,真的壓力巨大,可是扛不住阮盡歡那噁心攻勢,於是一點頭,“到時候再說。”
薛忘音的“到時候再說”那就是答應了,於是阮盡歡高興了,滿足了。
雁流水等幾位當家的點好物資入庫,就讓衆山賊各自回去休息,天色已晚,明日再具體商議。
五位當家的也各自回去。
臨走時,雁流水看了阮盡歡一眼。
薛忘音跟阮盡歡有一段順路,便一起走了。
“薛二,你要給咱們財神寨報仇。”阮盡歡忽然很嚴肅地說道,一邊的燈火照着他半邊臉頰,無端有些冶豔。
“什麼仇?”薛忘音心生警覺,阮盡歡這麼一本正經的時候說出來的話一般都是假的,言過其實或者純屬胡謅,他必須小心一些。
果然,跟阮盡歡廝混了這麼多年的薛忘音的預感的確是正確的,只聽阮盡歡壓低了聲音說:“今天我路過天威鏢局,那裡面的鏢頭太猖狂,竟然看不起咱們山寨,你說這種人是不是應該被搞死?”
看不起財神寨的就應該被搞死麼……什麼破邏輯?!
薛忘音不好反駁,“再給個理由。”
“他家很有錢。”阮盡歡很真誠地看着他,還故意眨了眨眼睛以示自己很純潔。
“真實理由。”薛忘音依舊不爲所動,狡詐若阮盡歡,纔不會一口就道出自己的目的呢。
阮盡歡埋下頭,伸手又牽住薛忘音的衣袖,然後擡起臉來笑得跟朵花兒似的,“我在顏沉沙面前放了狠話,總不能讓我白白丟臉啊!薛二爺,您人最好,幫我啦……”
這廝忒不要臉了!“你跟顏沉沙之間的事與我何干?”
“喂喂,你別走啊!”袖子被薛忘音堅決地拖回去,阮盡歡看着他走遠了,“好歹認識這麼多年了,真是不夠義氣!”
阮盡歡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良久之後忽然笑起來,“該死的薛忘音!又忽悠哥!”
他回到自己的屋裡,照舊檢查了一遍自己的東西,依舊完完整整,沒有人動過。
想起雁流水臨走時看他的那一眼,他站在自己的房間裡,忽然伸手蓋住自己的眼眸,很久。
月上中天了,皎潔的月光給羣山籠上一層素銀紗,山寨裡只有過道還點着燈籠,其他的地方全都漆黑一片,路過山賊們睡着的房間,隱隱還能聽見鼾聲如雷。
寂靜的夜,蟲聲卻還很喧囂。
“啪。”房間裡亮着的昏暗的一盞油燈突然結了燈花,輕輕地爆開。
雁流水坐在屏風後面,睜開了眼睛,“進來吧。”
推門進來的是阮盡歡,他連衣服也沒有換過,進來之後返身將門合攏,站在屏風前面。
雁流水的身影被那一豆暗燈的光投在屏風上,明明暗暗地隨着燈火而輕微晃動。
很久沒有人開口,這房間裡跟外邊兒的夜色一樣安靜,安靜得讓人心慌。
“你準備站到什麼時候?”雁流水忽然嘆息了一聲,在這安靜的夜裡,倒像是鬼魅的喃語一般。
然而阮盡歡是聽清楚了的,他慢慢地移到屏風後面去,雁流水正起身從榻上站起來。
阮盡歡目光釘在地上,那青磚上就像有朵花一樣。
見他這樣,雁流水揹着手走到一邊,木製的架上面放着一柄鮫皮爲鞘的劍。
相傳南海有鮫人,回在明月之夜垂淚,淚落成珠,乃是思鄉之意向。又傳說食鮫人之肉可長生不老,容顏永駐。至於鮫皮,似乎只能用來做鞘,刀鞘,劍鞘……
曾經包裹着鮫人溫熱的身體的鮫皮無聲地包裹着冰冷的三尺青鋒,淡而碎地折射着暗光。
雁流水粗糙的手指撫上那冰冷而同樣粗糙的劍鞘,一寸一寸,這上面的紋路他早已爛熟於心。
“江北又生亂了。”終於,阮盡歡還是說話了,他看着雁流水昂藏的背影,覺得心裡難受。
可是雁流水對阮盡歡心裡的感受毫無所覺,他閉上眼睛,五指張開,慢慢地收攏,就要握住那一把劍!
傳說雁流水的房間裡從來不會出現蛇蟲鼠蟻,別人不知道這其中的奧妙,阮盡歡卻是極爲清楚的,因爲雁流水的房間裡有這麼一把劍。
這把劍太冷,太血,太孤傲。
“然後呢……”
“情況很糟。”
其實在阮盡歡看來,雁流水心裡早就有了預感,找他來不過是爲自己內心的想法做個確認,可是阮盡歡從來沒有覺得這世界是如此殘忍,他竟然會把一個近乎絕望的消息帶給一個早已絕望的人。
雁流水終於握住了劍,慢慢將它拿起來。
劍慢慢出鞘的聲音,悠長,似鶴唳,如龍吟,可是在這昏暗的夜裡,卻更像是一支淒涼的曲子,唱遍了人世艱辛。
出鞘。
劍。
指着阮盡歡。
逼近。
雁流水執着劍的身影是冷漠傲岸的,他的手似乎是天生握劍的手,劍尖貼着阮盡歡的咽喉,冰冷的劍鋒似乎下一刻就會讓他再也無法說話。
“你不躲嗎?”他雖是在問,可不像有一絲好奇。
“躲不開。”阮盡歡輕笑了一下,卻忽然之間看不清雁流水的表情,“我從來只是個普通人。”
“手染二十萬鮮血的普通人。”雁流水的劍,始終沒有移開,卻也始終沒有前進一點,只要他稍微將這柄寶劍往前一送,阮盡歡就會死去。
寶劍,藏鋒。
阮盡歡無法辯解,血紅色忽然就鋪天蓋地將他心裡的小船淹沒。
他很想說,我沒有。
可是他知道,不會有人相信。
雁流水不會,其他人也不會。
藏鋒入鞘,直若長鯨吸水。
一屋的殺氣,忽然就消散了個乾乾淨淨。
阮盡歡僵硬地站着,臉色蒼白,嘴脣也褪盡血色。這時候,整個夜裡是死寂的,自雁流水的藏鋒劍出鞘之後,連蟲聲都消失無蹤,似乎是怕觸怒了什麼一般。
雁流水低眉,手腕一轉,藏鋒劍連鞘重新放回劍架之上,一點聲音也沒有,輕極了。“你還不走嗎?”
“你要走了嗎?”他不回答,卻反問。
雁流水又盤坐回自己的榻上,收斂了一身殺伐的血腥,沉靜地閉上了眼。
阮盡歡沒有得到答案,轉身走了,經過那光線微弱的一盞油燈時帶起一陣淺淺的風,那燈焰晃動起來,他走過了屏風,再回頭看時,雁流水的影子依舊跟他來時一樣映在屏風上,晃動得厲害。
他站在門外,身子一陣陣地發冷,甚至比被於羨下毒的那一次還冷。
他恍恍惚惚走到後山,那一株梨樹上的花已經落得差不多了,零星地留着兩朵,嫩綠的芽已經抽了出來,很是濃密,舒展開的葉子帶着午夜的水汽凝成水珠,月光下,葉子半透明,似乎還在發光,亮得晃眼。
他站在樹下,頹然地蹲下來,把整個腦袋都埋進臂彎裡。
於羨靜靜地看着樹下,人生何處,不相逢……
他脫下自己的外袍,扔下了樹,正好蓋在阮盡歡身上,將他搭了個嚴嚴實實。
阮盡歡愣愣地擡頭,扯下自己頭上的外袍,四下一看,卻沒有人。
於羨這纔看清楚,這傢伙竟然哭了。“真是丟臉,多大的人了還哭鼻子。”
樹上!
阮盡歡擡頭一看,於羨閒閒坐在樹冠裡,已經發出來地枝椏遮擋住他的身影,讓人看不分明。
阮盡歡擡了衣袖狠狠擦着自己的臉,臉上的皮膚被擦得通紅,他還是蹲着,埋着頭不說話。
“擦得再快,眼睛也是紅的。”於羨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阮盡歡是從雁流水那邊過來的。
阮盡歡不說話,像是什麼也沒聽到。
“你該不會跟雁流水有那麼一腿兒吧?”於羨忽然陰陽怪氣地揶揄,“作爲跟你有過那麼一腿兒的人,你這樣出牆我可是很傷心啊……”
“滾。”阮盡歡冷冷吐出了一個字,擡頭瞪着於羨。
尼瑪的什麼倒黴時候都能遇到你,就算不倒黴的時候遇見你也會倒大黴,你丫活生生一喪門星!阮盡歡心裡刻毒地吐槽着。
於羨愣了一下,阮盡歡的眼裡水濛濛地一片,眼圈還是紅的,那模樣真是可憐極了。他跳下樹來,“大半夜了就你這小身板還穿這麼少出來,嘖!”
阮盡歡終於站起來了,一把就將手裡於羨的白袍子丟到他身上,“瘋子!”
“喂,你別是跟雁流水有過那麼一腿兒,結果被甩了吧?”於羨還真的是很好奇的,看雁流水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沒想到跟阮盡歡的交情還是有幾分的嘛,這三更半夜地……
阮盡歡懶得理這人了,轉身就走。
於羨追上他,遞給他一張紙,“這上面的內容你很熟悉,寫出來,我給你半顆解藥。”
阮盡歡站住,定定看着於羨。那一張紙上用漂亮的毛筆字寫着阮盡歡熟悉的一些符號,“你哪兒來的這東西?”
“買的。”於羨半真半假地說着。
“用來幹什麼?”他又問。
“我說報仇你信麼?”於羨忽然笑得很諷刺。
“我不喜歡別人撒謊。”阮盡歡自己謊話連篇,卻極厭惡別人的謊言。
“我也不喜歡撒謊。”
阮盡歡接過了那張紙,轉身走了。
小命在別人手裡,本來就缺少談條件的資格。
阮盡歡進自己的門前,擡頭看了一眼很遠的地方,那是雁流水的屋子,燈已經滅了。他走進自己的屋子,回身慢慢關上門。
於羨遠遠站在樹下面看着,阮盡歡的臉上似乎沒有什麼表情,那一張月色下蒼白的臉逐漸消失在了越來越狹窄的門縫裡。
他站了很久,看着遠方,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