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遇到阮盡歡一定是因爲他上輩子作下了孽——薛忘音再次有了這個想法。
現在兩個人的確已經在大街上了, 到處都是流動的燈火,人們提着花燈四處地走着,橋頭的小河裡也放滿了河燈。
這裡不是江南水鄉, 沒有滿街的碧樹和夾岸的綠柳, 河道里卻泊着幾條烏篷船, 此刻船頭上都放上了花燈, 看上去也少了幾分陰暗傷懷的愁思。
阮盡歡看着河裡那條烏篷船, 指給薛忘音看,“一會兒我也去坐坐。”
還好自己帶錢了。薛忘音按了按自己的額頭,他覺得阮盡歡其實就像是什麼也沒見過的孩子, 很久之前他第一次跟阮盡歡上街,這傢伙看着什麼都覺得新奇, 跟店家問這問那, 還熱衷於砍價, 他明明懂那麼多東西,可一見到市集就興奮, 不管看到多少次都是這樣。
阮盡歡喜歡這種喧鬧有人氣的環境吧?
薛忘音的袖子被阮盡歡牽着,他已經不在乎這隻袖子了——因爲剛剛在山洞裡喝過了酒之後,這貨已經用他的袖子擦過臉了……他真的有些走不動了,要知道今天他是揹着阮盡歡一路走山路下的山陽。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喝暈了,反正很能鬧, 本來是可以直接下山出陰風十嶺到山陽, 結果這個傢伙鬧着要去吞日潭看一圈, 相當於他們在陰風十嶺這周圍轉了一圈纔出來, 就算是薛忘音武功高強, 也禁不住這傢伙折騰。
“走走走,去買花燈!”一羣提着花燈的小孩子鬧嚷嚷地從阮盡歡身邊跑過去, 阮盡歡看着他們那小花燈立刻眼紅了。
薛忘音被阮盡歡強拉着去街邊賣花燈的貨攤上看了看。
“來一來,看一看,花燈十文一個……”
“快,給錢!”閃閃亮亮的不是周圍五顏六色的花燈,而是阮盡歡那睜大了的眼睛。
阮扒皮竟然不砍價,天下奇聞。付錢的時候,薛忘音只覺得不可思議,他盯了那賣燈的老伯半天,直把那老伯盯得發抖,“要買花燈就買,不買你盯着我幹什麼?”
薛忘音這才發現自己的無禮,一時赧顏,付了錢,阮盡歡提着一個花燈點起來,眼角眉梢都掛着笑意。他的一張臉在流動的燈火裡暖融融的,似乎是泥娃娃有了生氣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樣想,可是這樣的想法已經冒了出來,壓都壓不回去。阮盡歡自己沒覺得有任何不妥,還問薛忘音:“你剛剛乾什麼那麼可怕地盯着人賣燈的老伯?”
“我以爲他肯定是你家走散的親戚。”薛忘音一本正經地回答。
阮盡歡一下就笑噴了,“你怎麼會這樣想?我連我是哪兒蹦出來的都不知道,你就覺得那賣燈的是我親戚了啊?”
“你沒跟他砍價。”一針見血的薛忘音。
阮盡歡愣了一下,一拍自己的腦袋,“對啊,我怎麼沒跟他砍價呢?”
然後他立刻轉身就要回去,薛忘音一看徹底無言,阮盡歡……你敢不敢再極品一點?有已經買了東西再跑回去找人老闆降價的人嗎?人家老闆收了錢難道還要吐出來不成?這年頭商家都是貔貅啊!
“老伯,老伯,我們要買花燈!”又是一羣穿着新衣的小孩子從阮盡歡身前跑過。
阮盡歡停了下來,薛忘音追上來恰好站在他身邊。
那老伯彎下腰去摸那些孩子的頭,笑呵呵地,“五文錢一隻。”
“哈哈,好漂亮的花燈……”
“哇,你看你看,亮了!”
“謝謝老伯!”
那羣孩子提着花燈跑着鬧着又走了。
阮盡歡扭過頭,耷拉着眼皮子指着自己的鼻子,哀怨得很,“薛二爺,難道我還沒那羣孩子可愛?老伯爲什麼呀收我十文錢……”
從來都是坑爹的阮盡歡今次被人坑了……
薛忘音不由想到那句話——風吹輪流轉。他不好打擊阮盡歡,只好含糊其辭,“現在被坑的不是你,是我纔對。也許是那老伯覺得我盯着他看的緣故吧……”
“瞎說。你盯着那老伯看都是付錢的時候了。”阮盡歡翻白眼,不過他看着街對面那老伯顫顫巍巍粘花燈的手,又不想去砍價了,“哎,我幹什麼要去砍價啊?不就是十文錢嗎?嘁,我要是買五文錢一個的花燈不顯得自己跟那羣娃娃一樣嗎?算啦,哥我仁慈一回,恩,日行一善。”
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走,回頭看薛忘音卻還站在原地看他,不由喊道:“你傻了啊,怎麼還站在那兒?走,逛燈會了!”
薛忘音回頭看了一眼那老伯,才慢慢地跟上來,也不戳穿阮盡歡。
滿街都是流動的燈火,人們提着花燈,臉上都是很高興的表情。
阮盡歡提着的是一隻虎頭燈,扎得活靈活現的,他一邊提着,還要一邊時不時地看一眼,走得極慢。河堤邊就是街道,偶爾有幾棵柳樹垂下許多柔枝,那枝條掩映裡卻也站着人,興許是哪兩個定了情的男女正在幽會細語。
“你也來提一下?”阮盡歡把手裡的花燈遞給薛忘音,表情很奇怪。
薛忘音愕然,還是接過了他遞過來的燈,這種感覺還真是……他一個江洋大盜提什麼花燈啊……阮盡歡也真是……
“不提花燈就沒逛燈會的感覺,剛剛忘記再買一個了。”阮盡歡有些沮喪。
“這樣就夠了。”薛忘音微微一笑。
兩個人穿行在人海里,過了街道口,看上人們都突然狂歡一樣喊叫起來,阮盡歡頓時努力地踮腳,“你看——是廟神老爺!”
巨大的花車從寬街上慢慢地移過來,花車上扎滿了鮮花,上面坐着一個巨大的花燈,是廟神老爺的像,慈眉善目,眼睛都快笑得看不見了。人潮涌動,全部跟着花車走,一時之間人聲鼎沸,薛忘音就站在阮盡歡身邊對他說話,他也聽不清,還一個勁兒地問:“你說什麼?”
無奈人實在太多,阮盡歡仰痛了脖子也看不清那花車上還有什麼,他四下裡回顧,忽然看到一邊的酒樓上佔滿了人,連忙拉着薛忘音就往樓上跑,“快快,上樓去看!”
樓上的視野自然是很好,只是人滿爲患,阮盡歡在人羣裡擠着,就想站到欄杆那邊,薛忘音只能在後面護着他,不要周圍的人涌過來,他摸了摸自己鼻子,頓時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合格的保姆了。
“擠什麼呀擠,沒看過花車啊,這麼興奮!”站在欄杆邊的一個人差點被阮盡歡給擠出去,頓時有些不滿。
“誒?你怎麼知道我沒看過?”阮盡歡一臉的驚訝。
那人無語,還是給阮盡歡讓開一些位置,“我讓點位置給你,你千萬別再擠了,一會兒掉下去可就不得了了。”
阮盡歡點頭,然後回頭問薛忘音:“你看得見嗎?”
“看得見。”薛忘音點了點頭。
“花車來了!”
“這回是什麼?”
“哇,這麼絢麗,該不會是百花仙子吧?”
“今年扎燈的那些傢伙還真是歡快,大手筆啊……”
……
花車上的百花仙子不是一個,而是很多個,每一個都有不同的姿態,似乎都是花中的精靈仙子,看得衆人嘖嘖稱讚。
每一輛花車過來都能引起人們一陣狂歡,阮盡歡看着下面,眼神格外地亮。
看完了花車,聽說還有歌舞表演,阮盡歡他們就隨意坐在了酒樓上面,要了兩壺小酒,拼了幾碟小菜,也不說話,就聽周圍南來北往的商客們胡吹亂侃。
一會兒嶺南那邊發現了野人,一會兒西北大漠裡又出了蜃景,要不就是南疆十萬大山突然不知發了什麼疫情死了幾村的人……
“聽說大善人沈恙跑去賑濟江北江南了,這不是打朝廷的臉嗎?”
“人家有錢!聽說還給江北那邊的流民一人發一件衣裳呢。”
“真是奇怪了,前些日子還不說沈恙在咱們城裡出現過嗎?怎麼這就到江南江北一帶了?”
“誰知道?大人物嘛,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哎,現在江北那邊的消息才讓人搞不懂啊,你們知不知道?朝廷的軍隊到了江北之後竟然只圍着晏青山他們,卻不開打,還真是奇了怪了!”
“該不會是怕了晏老將軍了吧?”
“晏老將軍年輕時候打仗行,後來就不如他兒子了嘛,要怕也是怕那晏行雲,可惜這晏行雲自從青嵐一敗之後就消失了蹤跡,也不知是不是死了啊……”
“誒,青嵐那豈止是一敗啊,簡直就是慘敗,二十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現在青嵐那邊的山裡土都還是紅的呢!都是二十萬大軍的血染的啊……”
“怎麼會敗得這麼慘啊……那鎮南王的大公子真這麼厲害?”
“錯啦,錯啦,我聽說不是那夏臨淵厲害,而是他得到了一個人的幫助!”
“誰啊?”
“嘿嘿,這個嘛,我也不清楚。”
“你該不會是忽悠我們吧?”
“哪兒能啊?聽說夏公子領着大軍開赴青嵐,帶着一種神秘的武器,能引來神雷,直接將二十萬大軍全炸死在了青嵐啊!”
“唉,二十萬人啊……”
“這罪孽可大了……不過都要記在鎮南王的頭上,聽說夏公子也不想的。”
“夏臨淵倒是個好人,可是他老子鎮南王就相反了!”
“噓……這話可不能亂說。”
“嘿,害怕掉腦袋不成?他鎮南王堵得了一個人的口,也堵不了天下人的口啊!”
“現在晏老將軍可怎麼辦啊……”
“你擔心那麼多幹什麼?還是想想怎麼養家餬口吧……”
“也是啊,誰做皇帝關我們小老百姓屁事兒!咱們啊,只求吃飽穿暖就行了……”
“哈哈……”
“哎呀,下面吹歌的來了!”
阮盡歡一怔,立刻跳到欄杆邊,探着身子往下望,“真的來了!”
遠遠的,亂耳的絲竹吹起來了,喇叭嗩吶嗚嗚哇哇地響着,震天的鑼鼓敲起來,整個山陽城都是亮堂的,所有的街道都像是火紅的絲帶,被那鼓盪的聲音一吹響,阮盡歡的視野裡全是一片火紅的海洋……
“他們唱的什麼?”阮盡歡問薛忘音。
“不怎麼聽得清……”只是模模糊糊有印象,這曲調薛忘音也說不準,“顏沉沙在這裡應該知道。”
“真是奇怪,我怎麼聽到‘羅襦寶帶爲君解,燕歌趙舞爲君開’了呢……這是哪家青樓在開演唱會吧?”阮盡歡的聲音忽然懶洋洋的。
他腦子裡到底裝着多少淫詞豔句?薛忘音有些無奈。
歌舞的隊伍過去了,那狹邪豔冶的姿態風流卻還留在衆人的耳邊。
“真好聽。”阮盡歡說着,眼皮卻沉重了起來。“薛二爺,咱們去乘烏篷船吧……”
“好。”薛忘音輕輕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