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用的炭筆跟以往用的完全不一樣, 這看上去已經有了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的感覺。
阮盡歡寫完了一大頁宣紙,停下來看着自己手裡的炭筆想了想,又繼續埋下頭去演算。
他那個大箱子裡裝的東西放得太久, 也太雜亂, 要重新整理出來是件很麻煩的事情, 不過這些都是他這些年研究的精髓, 自然捨不得丟掉, 只好抓出來重新好好研究一遍,其實最痛苦的是——當時的條件太差,有的東西是匆忙之間寫出來的, 字跡已經難以辨認,只能根據邊角情況來推測, 所以演算量很大。
上午從口福酒樓回來之後他整個下午都窩在桌前拼了命地算, 他打了個呵欠, 看着窗外那濃綠的樹蔭,不知不覺早已經是盛夏了, 一字峰上的那棵梨樹,不知道今年有沒有結果子呢?
夏臨淵坐在書房裡聽說了阮盡歡今天干的事,忍不住笑了一聲,“千里沒事兒吧?”
“沒事兒。”夏三天老老實實地回答,“不過二公子讓我敲斷了盧鵬程的幾根肋骨。”
“斷了就斷了吧。”完全不覺得這件事情有多嚴重, 夏臨淵大筆一勾, 看着白色的宣紙上出現的輪廓, 不由得笑起來, “阮盡歡愛怎麼玩兒就怎麼玩兒, 只要他不在王王府裡鬧事,或者不在外面鬧出人命來, 一切都由鎮南王府兜着。你去看着他吧。”
夏臨淵最近又開始忙起來了,自從他徹底解決了前朝留下的禍患,帶回了阮盡歡之後,整個天都的局勢都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鎮南王府原本因爲有青嵐那邊的制約,所以不敢在朝堂上放開手腳,可是現在既然沒有了後顧之憂,朝廷裡就開始懷疑鎮南王府要奪位謀反了,所以看似平靜的天都其實暗地裡洶涌着呢。
夏三天走後,張莫問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家主子那一筆一劃,卻一點也不關心他畫了什麼,只是問道:“主子,你不準備告訴他雁流水的事嗎?”
現在連張莫問也開始稱晏行雲爲雁流水了。
“爲什麼要告訴他?”夏臨淵輕笑了一聲,看了張莫問一眼。
張莫問只覺得自己被針紮了一下,差點坐不穩就要跳起來,他訕訕笑了一下,“我這不是覺得……”
“覺得他很可憐嗎?”夏臨淵畫着畫着卻覺得畫不出感覺,隨手將羊毫小筆一丟,墨跡四灑,那張未畫完的畫就這樣毀掉,“雁流水這樣的人,普通人是看不懂的,他不是可憐,他是不該生在這世上,或者說……他不該遇到阮盡歡。”
“可惜了……”張莫問不由感嘆了一聲。
“有什麼可惜的,反正也不能收爲己用,我敬他是個正人君子,可是上天最不憐惜的就是正人君子。”隨意地坐下來,舉手投足之間已經儼然一派貴氣,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敢直視他的眼,那一雙眼裡的感情雖然淡漠,然而一種獨特的光芒卻太過強盛。
作爲夏臨淵最忠心的謀士,張莫問豈會不知道他眼裡的光芒代表着什麼,只是他還是想不明白夏臨淵的話,爲什麼說不能收爲己用?“雁流水不是贊成主子你坐擁天下嗎?爲什麼說不能收爲己用?”
夏臨淵斜過眼,看了張莫問半天,突然搖頭失笑。“莫問啊,你現在每天去白露的廚房偷東西,轉眼已經是這樣的形體了,當年你還是個翩翩公子,不知現在是否還有美人對你投懷送抱呢?”
張莫問尷尬極了,“主子您說笑了。”
“剛剛說到雁流水……”夏臨淵雙手交叉到一起,眼神變得渺遠,“你怕是記性不好了,忘記四年前我們做過什麼了嗎?阮盡歡跟雁流水,註定只能選一個,如果是你,你選誰?”
張莫問不知道自己會選誰,但他知道主子一定會選阮盡歡,有的答案就是這麼肯定,肯定到令人心驚膽戰的地步。
只是……
他怕主子最後連阮盡歡也留不住。
然而這話他只能埋在心裡,不能說出來。
知道四年前真相的雁流水已經沒有了威脅,剩下還在百葉青峰裡住着的阮盡歡卻是一個可怕的不穩定因素。
張莫問又跟夏臨淵談了其他的要事,就退了出去,他本來想直接出府,可是一轉念想到阮盡歡,竟然轉身往百葉青峰走去。
他敲響門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暮色開始籠罩下來。
裡面似乎很安靜,接着就傳出了一聲應答,“進來吧……”
張莫問也着實不客氣,推門進去,轉過屏風就看到了阮盡歡那靠窗的小書房裡滿地都是紙,上面寫滿了他不懂的文字。
阮盡歡沒意識到是張莫問進來了,還以爲是小翠又給他送糕點來了。
他伸個懶腰,然後打個呵欠,漫不經心地轉過頭來看到張莫問的時候,一臉的閒適已經變成了驚嚇。
“張胖子你來幹什麼?又偷了白露的東西被打了?!”
張莫問忽然知道剛剛在夏臨淵的書房裡他不知道的那個答案了,尼瑪啊,要是讓他在阮盡歡跟雁流水中間選一個的話他肯定是選雁流水啊!阮盡歡這這種極品憑什麼竟然還說他偷東西被打!最重要的是——他說得還這麼大聲!
看着張莫問那憤怒的表情,阮盡歡當然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這個時候,轉移話題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你怎麼來這裡了?”
“我……我只是跟你談談心嘛……”張莫問想到自己來這裡的目的,不禁有些心虛。
阮盡歡被他的話噁心到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張莫問,嘴裡生硬地憋出了一句:“死胖子,滾遠點!老子跟你沒心可談!”
死……死胖子!
阮扒皮竟然敢喊他死胖子!!!
張莫問立刻出離了憤怒,一把就抓過阮盡歡的胸前的衣襟把他使勁搖晃着,“阮扒皮你搞清楚了——說誰是死胖子啊?!我雖然現在變得胖了那麼一丁點兒——但是!就算老子是個胖子也是很帥的胖子!”
阮盡歡被他搖得直翻白眼,就差口吐白沫去見王母娘娘了,爲了自己的小命他只好妥協,“你是最帥的胖子,快把哥放下來!”
張莫問被這句“最帥的胖子”安慰了,於是把阮盡歡放開了,還用那厚厚的白白的手掌給他理好了衣服。
阮盡歡想不到這張胖子暴走會如此恐怖,被他放開之後就坐在椅子上一個勁兒地喘氣咳嗽。
“你丫下手真黑。”
張莫問也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抱歉,一憤怒起來就沒個度,你沒事兒吧?”
“沒什麼大事兒。你來幹什麼的?直說吧。”阮盡歡灌了一杯水進肚,總算是順過了氣。
“我只是想來問問阮大先生,你給我家主子的承諾什麼時候才能兌現?”說到正事,張莫問那張臉上頓時就隱去了不正經的表情,變得嚴肅,倒真像是個稱職的謀士了。
阮盡歡笑起來,“你是不是搞錯了?我什麼時候給過你家主子承諾?”
張莫問疑心阮盡歡是在胡說八道,“如果沒有承諾,他這種不做賠本買賣的人怎麼會給你這麼大的自由讓你到處惹事?”
“那是因爲哥的魅力無人能擋。”阮盡歡鄙夷地看着張莫問,這傢伙看樣子不怎麼尊重自己的主子嘛,還說“他這種不做賠本買賣的人”,嘖,看不出夏臨淵其實挺不得人心的啊,要不他把張莫問也策反了?不過張莫問太危險,還是夏臨淵身邊的人,恐怕還沒策反成功他就被一刀給咔嚓了,多不合算。
所以阮盡歡考慮之後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
張莫問完全不知自己已經在被策反的邊緣兜了一圈回來,他只是看着阮盡歡,還在判斷阮盡歡說的話的真假。
阮盡歡看出他一臉的懷疑,只好給他下一劑猛藥,“其實夏臨淵奪位哪裡用得着那麼麻煩,只要利用好你們手中已有的牌就是了嘛。”
這種敏感的“奪位”兩個字,這人竟然敢這麼明目張膽地說出來,真是瘋了!
張莫問被他嚇得不輕,連忙道:“你快閉嘴,說什麼呢!”
“奪位啊。”阮盡歡以爲他沒聽清楚,又重複了一遍,看到張莫問那便秘一樣的表情他頓時明白了,“我知道了,你是想我說得含蓄點是吧?”
張莫問言語不能,只好點頭。
於是阮盡歡這樣說道:“我們用不着去殺死皇帝,只要殺死夏臨淵他老爹就可以了。”
……噗……
張莫問長吐一口鮮血,瞪着阮盡歡,幾乎就要往死不瞑目的深淵裡撞了。尼瑪的這就是含蓄點嗎?!還有最後那半句是怎麼回事啊?!
阮盡歡對他內心的複雜表示理解,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帥胖啊,我知道你聽到我這麼英明神武的計謀一定很激動,但是你這樣我會受寵若驚的,我還是要謙虛一點的嘛……”
狗屁的英明神武!阮扒皮你個王八蛋,就你還謙虛!騙鬼呢吧!
不對,抓錯重點了——重點應該是那個“帥胖”啊,那是哪裡冒出來的綽號?!
“帥胖,你不要激動嘛……”無恥的阮盡歡……
“我是看你們鎮南王每天都在喝藥,每天都在睡覺,乾脆讓他死了算了,再栽贓給皇帝,到時候夏臨淵打着孝道的名義奪位,誰還能說半個字?”
張莫問一下不鬧了,他用謀士特有的那種審視的目光重新看着阮盡歡,阮盡歡還是那樣懶洋洋地坐着。
“果然是大先生……”
張莫問說了這樣奇怪的一句話,然後就走了。
阮盡歡摸了摸自己的臉,似乎是想看看自己的臉皮是不是又厚了,然後他打了第三個呵欠,又去演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