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盡歡發現, 每一夜都有每一夜的故事,可是每一夜的故事都屬於黑暗,白天來了, 就全部隱藏了起來, 就像是水面之下的暗流, 即便再洶涌, 從水面上也看不出半分, 只一味地平靜着。
今早在飯堂,於羨跟雁流水的臉色都很蒼白。
阮盡歡依舊跟顏沉沙拌嘴,你來我往, 聽得周圍的山賊們爆笑,一個個都跟傻子一樣東倒西歪着。
他朝薛忘音笑笑, 問道:“大師傅昨夜對你熱情嗎?”
江洋大盜臉籠着黑氣, 竟然回了一句:“我對他很熱情, 他對我很冷淡的。”
“哦,那就是你缺少個人魅力, 比不過哥——大師傅對哥,可是熱情似火呢!”阮盡歡口中的水泡雖然還是很嚴重,不過卻能夠吃東西了,他難得小心翼翼地喝着粥。
周圍的山賊們這回又噴了,大師傅啊, 你惹誰不好偏要惹阮盡歡啊——惹了阮盡歡, 就勢必要遭到薛忘音的報復, 這是財神寨的山賊們摸出來的真理了, 真得不能再真。
“那是大師傅他一身不侍二主。”顏沉沙又在一邊涼颼颼地說話了, 言下之意是大師傅待薛忘音冷淡完全是大師傅個人忠貞問題,好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而不是阮盡歡個人魅力問題。
其實……不管顏沉沙怎麼說阮盡歡,在他口中的大師傅依舊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咳咳。
可憐的大師傅這個時候蹲在廚房裡嚎啕大哭,本來以爲阮盡歡已經是魔鬼了,沒有想到薛二當家也是個心狠的主兒啊……好慘,他真的好慘哪……
盧千里今天很反常地一聲不吭,也不喊“阮爹”了,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阮盡歡也沒心思理會這麼多,吃過飯就招呼薛忘音走了。
於羨放下碗筷,微笑了一下,“那麼,大當家的,我也走了。”
雁流水點了點頭。
顏沉沙一聳肩,自己走回去。
“你看出來了嗎?”阮盡歡問走在自己身邊的薛忘音。
薛忘音揹着手,寬大的袖袍卻完全將他的雙手遮住,看不見一點,“你是說於羨跟雁流水嗎?”
“昨晚發生什麼事了?”阮盡歡知道,薛忘音平時雖然不管事,但是武功是一流的,昨晚雁流水必是在寨子裡受的傷,薛忘音不可能什麼也不知道吧?
“昨晚發生的事情,那可就多了。”
眼前的山路彎彎曲曲,卻不是通向飛來石,而是往後山阮盡歡的秘密基地走的。
薛忘音這不是在賣關子,他說事情很多,那就一定很多。甚至這些事情多到薛忘音都不知應該從哪一件說起。
“每天晚上都會發生很多事情,我以爲你都清清楚楚。”薛忘音跟着阮盡歡走。
山風將清新的氣味吹送過來,高高的蒿草似乎就要將眼前阮盡歡的身影掩埋,只是很多天不看,這裡的草又長得這麼多了。
“我從來都不清楚。”他只是隱約有預感,比如雁流水在於羨來的那一天晚上突然出現在廚房外,在那之前於羨站在外面早開的梨樹下;比如他那次從雁流水的房間出來之後又在梨樹下遇見於羨;比如晚上死過的人;比如晚上滅了的寨子……又比如,昨晚雁流水突然的闖入與離開。
山洞依舊在那兒,沒有任何變化。
他走進去,薛忘音還是跟着。
“每三天,有兩隻鴿子就會飛來,昨天晚上也飛來了兩隻鴿子。每天晚上都有人不睡覺到處轉悠,昨天也一樣。不一樣的是,昨天這兩隻鴿子的主人打了起來。”薛忘音那時候還在跟大師傅交流做菜的心得呢,他聽到聲音,但是沒有去看。
“那麼他們打出什麼結果了?”阮盡歡已經走到了山洞裡面,那一孔天井處,擡頭看着外面的天光,忽然就生出一種井底之蛙的自卑的感覺——卑微嗎?
薛忘音注視着阮盡歡,卻不小心看到他的手指甲裡染着一點暗紅色,那是薛忘音再熟悉不過的鮮血的顏色了。看樣子,昨晚似乎還真的很慘烈呢,大師傅真應該感到自豪,爲了跟他交流做菜心得,他竟然沒有出去觀摩觀摩兩位高手之間的較量。“沒有結果,兩個人都傷了。”
難怪今天兩個人的臉色都那麼蒼白。
阮盡歡笑了一下,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你怎麼沒去看看?”
“我去也沒用,插不上手。”事實上,薛忘音根本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晚上打得你死我活,第二天早上又能面無異色地坐在一起吃早飯,換了他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
那倒是,就是聰明如阮盡歡也猜不透,當初雁流水留下於羨就讓人猜不透了,更何況是現在越來越複雜的情況?
仔細想想最近發生的事情吧——
阮盡歡撿了於羨,中了陽春三月之毒,於羨成了五當家,二愣子是奸細,小扇關與明月峽之間的故事,還有那鎮南王二公子夏恆昭,之後又是兩位兄弟被殺,蓮花寨神秘出現,盧千里成了他的便宜兒子,雁流水跟於羨之間藏着很多不爲人知的東西,許許多多的事情……
然而這些事情,都是隨着於羨的到來纔開始的。
一切的一切,必定有一個共同的觸發點,阮盡歡很自然地想起顏沉沙的話——新朝廷穩定下來,要剿匪了——然而真的是這麼簡單嗎?
於羨第一次見他就想殺他,不過很明顯後面改了主意,但是他在給阮盡歡下毒之前有過一句話——沒想到你躲到這裡來了。
他不是爲了阮盡歡來的,發現阮盡歡是個意外,但是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阮盡歡是誰。想必於羨也知道雁流水是誰。
所有的一切漸漸清晰起來,然而還是缺少最關鍵的鑰匙。
阮盡歡搖了搖頭,暫時丟開這些東西,“薛忘音,你是我的眼睛。”
“可我不是你的心眼。”薛忘音自顧自坐到天井中間的石桌邊。
“計較得真清楚。”阮盡歡坐到薛忘音的對面去,手在石桌下面一拉,竟然抽出了一隻木箱子。
薛忘音對這種無處不在的機關設計已經習以爲常,他笑,“如果不計較得這麼清楚,我怕自己被你賣了還在給你數錢呢。”
“你是好人,我覺得我就算把你賣了,你也不會太責怪我。”阮盡歡還是那麼無恥。
箱子上滿是灰塵,阮盡歡看得眉頭一皺,鼓起氣吹了一口,頓時煙塵漫天,他掀開蓋,裡面還放着幾隻酒罈子。
“你不會賣掉我的。”薛忘音很自覺地提了一小壇燒酒在手上,掂了惦分量,“你這罈子還真是小得很。”
“怎麼這麼確定?萬一我哪裡突然瘋了呢?”阮盡歡也拿了一罈酒,又回道,“大師傅埋在梨樹下頭的梨花釀,省着些喝。”
得,大師傅估計還不知道吧?看阮盡歡這口箱子,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放在這裡的了。大師傅還真是可憐啊……
薛忘音扯了酒罈的封布,頓時酒香四溢,“因爲我是這個財神寨唯一的好人啊。”
“你不是說過我是好人嗎?”阮盡歡白他一眼。
“可你說我是唯一的好人,只能說我眼睛不好,看走了眼,竟然沒發現你原來是個壞人。”薛忘音喝酒。
阮盡歡也喝酒,很久不說話。喝着喝着,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不對啊,你身上有什麼秘密值得我賣的?”
“啊,也是啊,這好像纔是真正的原因呢。”梨花的清香溢滿整脣齒,薛忘音忽然就不說話了。
正是因爲他幾乎什麼秘密也沒有,阮盡歡纔敢對他放開心懷,很多阮盡歡的秘密,他們不知道,可是他知道。也不知這是他的幸,還是不幸……
山洞壁角有一隻蜘蛛從外面掛了下來,找到一塊支點就開始抽絲結網。
“你看那蜘蛛,這是要結網了嗎?”阮盡歡酒量不好,喝得很慢,他握着小酒罈的手上分出一根食指,指了指山洞的角落。
薛忘音看過去,點了點頭。
阮盡歡看了很久,本來想去毀掉那張即將結好的網,可是不知爲什麼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知哪裡飛來的蚊蟲撞進網裡,那黑色的八腿蜘蛛感覺到網的震動立刻就爬了過去,口器刺入那落網獵物的身體,阮盡歡似乎都能夠看到裡面流動的毒液,像是他昨晚爲雁流水吸出的毒血一般。那蜘蛛安靜了一陣,然後等獵物停止了掙扎,就把它用秘密的蛛絲纏起來,裹成一隻粗糙的繭,掛在網上,像是一具還未乾枯的木乃伊。
網已經結好了,獵物已經逃不掉了……
阮盡歡忽然道:“晚上去看廟會嗎?”
“今晚?”寨子裡這麼亂的時候出去嗎?阮盡歡的心思,難猜啊——不過有酒就已經足夠了。薛忘音早答應過阮盡歡了。
“這麼多的事情就讓顏沉沙慢慢頭疼去吧,他們的事情,我們插不上手。”他們也不想他插手,自始至終,阮盡歡都像個局內人,但是真正到了這兩個人開始明刀暗槍地鬥起來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成爲了局外人。局內局外,從來看不分明。“也不對,顏沉沙說不定什麼也不知道呢,他頭疼什麼……”
“顏沉沙,未必是什麼都不知道的。”薛忘音笑了一下。
阮盡歡愣住,也失笑,是啊,顏沉沙未必是什麼都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