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瀛的宗教,除去那些鄉神野祀之外,由上至下、能夠跨越階層、身份、地域的正經宗教,只有兩家——神道教、佛教。
其中神道教是東瀛的本土宗教,主神是天照大神,且據說歷代天皇就是她的苗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都在東瀛佔據着不可動搖的主導地位,只是從三四百年前開始逐漸沒落。
而佛教則是在南北朝時期,由高麗傳入東瀛,最初只在貴族之間流傳,後來逐漸發展壯大。到了眼下,已經基本上是在將神道教吊起來打。
現在的東瀛,可以說已經是佛教的天下。
奈奈子就是佛教的信徒,所以在聽到鹿無雙轉述了李淼的問題之後,她本能地不想回答——直到李淼回頭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是……神道教……”
“而且方纔說的,那位籠手田安經,就是神道教的信徒……”
奈奈子沒有說實話,這一點鹿無雙和李淼都能輕易看得出來。一個未經世事的貴族少女,想在一個情報販子、一個特務頭子面前撒謊,還是太異想天開了。
不過,兩人卻也都懶得點破。
無所謂。
先殺誰、從哪裡開始殺、殺多少,都可以。
這就是身處異國他鄉,而且是有血仇的國家的好處。現在的李淼,已經完全被解放了。
很快,奈奈子就會清楚,她撒的這個謊,會給某些人帶來多大的麻煩。
說話間,三人便到了平戶城下。
東瀛的城池倒不像是中原那般龐大,這所謂的平戶城也就跟大朔的縣城大致相仿。城門處也不見有人值守,三人很順利地便走進了城中。
立刻便吸引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
無他,李淼太顯眼了。
東瀛人本就矮小,普遍個頭也就五尺左右,李淼行走在街上,簡直就像是個巨人一般。再加上他現在臉上並未帶笑,於是那平日裡掩藏起來的兇厲氣勢便愈發突出,只是看上一眼就叫人遍體生寒。
一時間,過處雞飛狗跳、人羣退散。
“哪邊?”
李淼隨口問了一句。
後面的奈奈子顫顫巍巍地指了一個方向。
於是李淼邁步向前,片刻之後,便遠遠看見了一片與周圍民房截然不同的院落。門外懸着一塊木牌,上書“一心道場”的字樣,而木牌下方則是虛掩着的大門。
恰好,就在李淼邁上臺階之時,大門被忽的推開,幾名腰間挎着木刀、身穿寬鬆平袴的青年笑着走了出來。
領頭的青年視線還未轉過來,就感覺前面好像多了一堵牆一樣,影子將他整個人都蓋了起來。他一轉頭、再一擡頭,纔看清了李淼的臉。
因爲李淼的身形太過駭人,衣着形制也不同尋常,身上氣質更是冷冽,他本能地伸手攔住同伴,另一隻手不動聲色地摸向木刀,問道。
“閣下是——”
未等他把話說完,面前那個男子便掃了他一眼,而後,胸前便猛地傳來一陣劇痛。
砰!
青年就像是被一柄巨錘猛地錘在了胸口,整個人猛地倒飛了出去,與身後的同伴們和大門一併落到了院子正中。
“咳噗……”
青年吐出一口鮮血,想要爬起來反抗,卻驚覺自己渾身上下沒了半點力氣,連數年間錘鍊出來的些許“氣感”也一併消失不見。
就好像……他忽然變成了個虛弱的普通人!
就在他驚駭絕望地、拼命嘗試着指揮肢體動起來的同時,那個高大的男人走了進來,一襲玄黑大氅仿若一片烏雲,將他面前的所有陽光都遮蔽了起來。
沒有預想中的示威、嘲諷,那一襲大氅越過了他,彷彿跨過了一塊石子,再沒有朝他投注半點目光。
作爲平戶城最大也是唯一的劍術道場,同時道場主還是平戶大名重臣的“一心道場”,弟子相當衆多。
不如說平戶的武士,有大半都是出身於“一心道場”。哪怕現在不是閒時,在道場內修習的弟子也有五六十人。
聽見動靜,一氣兒都跑了出來。
“你是誰!”
“混蛋!”
這些人衝出道場,在走廊上看見了緩步走來的李淼,一邊朝着這邊衝過來,一邊齊聲叫罵起來,更有機靈的回身衝回道場,將木刀換成真刀跑了回來。
“去死!”
當先一人擡手一刀朝着李淼劈來。
鹿無雙閃身就要上前替李淼料理了這些人,身形剛衝到李淼身側,卻是忽的被李淼擡手攔住。
“大人?”
鹿無雙不解地轉頭看向李淼。
她對李淼有興趣不是一天兩天了,又有安梓楊通風報信,自然對李淼的性子有所瞭解,知道他憊懶又高傲,對敵人極其挑剔。
面前這些倭人,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哪怕是從厭惡程度來說,都不該讓李淼產生出手的興趣纔對。不然她又怎會越俎代庖?
未等她回答,就見李淼忽的擡手,朝着劈來的木刀握了過去,同時平淡地說道。
“怎麼,小安子沒跟你說,我來東瀛是做什麼嗎?”
鹿無雙一愣,遲疑着說道。
“弒君滅國……不是嗎?”
李淼劈手奪下木刀,一刀將被奪了兵器、愣在原地的倭人劈飛,而後以一種極其緩慢、對他來說像是在散步一般的速度,跟下一名倭人對了一招。
“垃圾。”
啪!
隨着李淼這一句“垃圾”,又一名倭人被劈飛,砸穿了旁邊的木牆,只留了半截身體在外面。
“不完全是,不如說只是順手。”
李淼閒庭信步地邁進,隨手揮舞木刀,與幾乎每一個衝過來的倭人對上一招,便隨手將其劈飛。
“若只是倭寇,犯不上我親自來,多派幾個屬下過來也就是了。東瀛的劍道雖然有獨到之處,比中原江湖也要強上一些,但在錦衣衛面前還不是解決不了的難題。”
“我來,是爲了兩個人、一樣東西。”
說話間,走廊左側的木牆已經插滿了呻吟哀嚎的倭人,而李淼面前也只剩下了三個人。
三個拿着真刀的倭人。
也是道場中現在最強的三人。李淼一擡木刀,朝着三人勾了勾。
“兩個人,一是明教教主籍天蕊,另外一個,我不知道名字,可能是秦朝的方士徐福,也可能是天下最強的、活得最久、最接近武道巔峰的那個人。”
“至於那一樣東西……你知道玄覽嗎?”
三名倭人咬緊了牙關,暴喝一聲!
“去死!”
三道刀光,在同一瞬間,默契地斬向李淼的頭顱、腰身、大腿。
而李淼卻只是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
“性攻三路失傳千年,當下現世的有兩路:寂照、玄覽。玄覽我修成了,寂照我正在摸索,但也瞭解的八九不離十。”
“可以說,只要對手的手段在我已知的五路之中,我都能一眼看穿,武道六路境界,我只有一路尚不瞭解……但之前我遇到過幾個東瀛來的倭人,他們的手段,我卻看不分明。”
唰!
李淼手中的木刀陡然化作一片殘影,再度出現,就已經只剩下了半截刀柄。
與此同時——嘩啦!
三名持真刀朝李淼劈來的倭人,從胸膛到腰腹之間陡然空缺了一片血肉。木屑夾雜着粘稠的液體潑灑出去。
“咳呵!”
三人口中溢血,嗆咳了幾下,腰間殘存的血肉便無法再支撐身體,整個人陡然彎折,倒在地上死去。
李淼將刀柄扔到地上,邁過屍體,走入道場之中。
“所以,要麼東瀛在這數百年間破而後立,演化出了一套完全不同於中原的武學體系。要麼,他們修行的就是那最後一路、已經失傳了千年、至今未曾現世的性功。”
鹿無雙提着不住乾嘔的奈奈子,跟在李淼身後邁入道場,恍然大悟道。
“原來如此。”
“所以您沒有直接去撲殺這平戶城的大名,而是先來這道場,還親自試了試這些嘍囉的武功……您是想由淺入深地看一下東瀛的所謂劍道,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所以咱們今次要去的地方,不只有大名所在的城池、天皇所在的京都,還有與籍天蕊有關的神道教道場,以及東瀛有名劍客的劍術道場!”
李淼點了點頭。
“沒錯……所以,你替我翻譯一下。”
“我給他十招的機會,十招之內我不會殺他。這十招,是他給自己掙命的期限,如果十招之內他沒能叫我滿意……那第十一招,他就死。”
鹿無雙隨手將奈奈子扔到牆邊,走到李淼側後方。
道場之中,還有一人。
此人跪坐在道場中央,右手邊放着一柄木刀,腰間則是插着一柄刀鞘華美的真刀。上身赤裸,汗水順着虯結的肌肉紋路遊動,髮絲整齊地綁在腦後,灰白相間的髮際線下方,則是一張平靜的、略帶胡茬的國字臉。
無需動手,鹿無雙便已清楚。
這個人,應該就是這間道場的主人。也就是奈奈子所說的平戶大名的重臣、柳生新陰流‘開祖’柳生宗嚴的親傳弟子,籠手田安經了。
從他身上的汗水來看,他應該是剛剛與弟子們結束了劍術修習。李淼進門碰見的那幾個青年,應該是最先離開道場準備回家的弟子。
而李淼打穿了他的道場、殺了他弟子的動靜,他應該聽得清清楚楚,卻絲毫沒有動作。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跪坐在原地,直到現在。
一直到鹿無雙將李淼的話轉述完,他才緩緩眯了眯眼。
“閣下,是中原朝廷的人。”
“不知是幾品官位,又不知爲何要跨海而來,來這平戶城又所爲何事?”
他竟是在用十分標準的中原官話在詢問。
也是,這平戶城的平戶港,本就是大朔走私商船最爲集中的港口。作爲平戶城大名的重臣,籠手田安經會說中原官話也不足爲奇。
李淼挑了挑眉,忽的笑道。
“會說人話?那就好。”
“拿刀,你只有十招的機會。”
籠手田安經眉頭一皺。
“閣下,你現在是在扶桑,不是在大朔。看在中原朝廷的份兒上,我可以原諒你今日的行爲,也可以不作追究……只要你如實地回答我的問題。”
久居高位,又身在亂世之中,籠手田安經顯然並沒有多麼在乎門下弟子們的性命。所以他可以聽着外面的慘叫和哀嚎,依舊安之若素。
但這不代表他脾氣很好。
他是爲了探求這平戶港數月來沒有大朔走私商船靠岸的原因,才強行按捺住了怒氣,不想真的將一看就知道身份不凡的李淼斬殺。
可他這熱臉湊上去,李淼卻覺得他不配貼。
見籠手田安經還要廢話,李淼也沒了耐性,忽的擡手成爪,隔空一抓。
嗖!
在籠手田安經震驚的目光中,他右手邊放的那柄木刀便如乳燕投懷一般,迅捷無比地飛到了李淼的手中。
而後極其短促地一劃。
嘩啦!!!
道場的地板之上,陡然出現了一道數丈長、一尺寬的刀痕,碎屑飛揚,從半空中稀稀拉拉地落到了籠手田安經的面前。
他的目光變得無比凝重,原本平放在膝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死死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他錯判了對手的實力……原來對方打穿了他的弟子們時,是強行收束了力氣在打!而且方纔這一刀,完全是玩鬧一般的動作,就斬出了足以與【劍聖】媲美的一擊!
所以……這個男人說的“十招”,不是玩笑。
自己是真的要在這十招之內,爲自己掙一條命出來!
想通了一切,久經戰陣的籠手田安經沒有絲毫遲疑,驟然拔刀出鞘,左手卻是將刀鞘反握在手中,站起身來,整個人的氣勢瞬間一變!
“呀!”
後方傳來一聲短促地驚呼。
“明智鏡心流——八方目潰!”
奈奈子輕捂住了嘴,抑制不住地驚呼出聲。
她出身高貴,瞧不上平戶城所謂的大名,卻對籠手田安經加了敬稱……因爲她真的很喜歡劍術,更喜歡劍客!
眼下親眼見到了一名僅次於劍聖的劍客,施展出了明智鏡心流的標誌性招數,又如何能不驚喜!
可下一刻,她卻看見籠手田安經朝着她狠狠地瞪了一眼。
奈奈子猛地明白了過來,籠手田安經剛要出招就被她道出了名字,若對手瞭解明智鏡心流的招式,豈不是被道破了根底?又如何能繼續出招?
可未等她後悔,李淼便淡然開口。
“八方目潰?扔刀鞘遮蔽視線,然後突刺一刀的小孩子招數,倒是會起名字。”
“你可以變招了,但我要提醒你,如果下一招還是這種垃圾招數,你就可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