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聒噪?”謝華琅眉頭微蹙,詫異道:“你說我聒噪?”
有春風穿堂而過,吹起了顧景陽衣帶,他巋然不動,神情恬淡如水,淡淡道:“不然呢?”
謝華琅還沒被人這麼說過呢,心生驚訝,疑惑的問門外衡嘉,道:“衡嘉,你也覺得我聒噪嗎?”
衡嘉聽她這麼問,真是說“是”也不好,說“不是”也不好,有些話陛下可以說,但他卻絕對不可以說。
衡嘉正進退兩難,卻見顧景陽轉身看他,眉頭微皺:“你怎麼還在這兒?”
衡嘉左右看看,有些不自在的咳了聲,道:“倘若觀主另有吩咐……”
“沒有。”顧景陽道:“你退下吧。”
“噯。”衡嘉忙不迭應了聲,悄悄將額頭汗珠拭去,退了出去。
顧景陽心中有些極細微的窘迫,回過身去,卻見謝華琅手中捏着那隻白瓷杯,細細品內中茶。
時下女郎頗愛珠飾,妝面鮮妍,正如牡丹荼蘼,自花鈿至鵝黃,乃至於鬢角斜紅,不一而足。
她也頗愛豔色,衣裙華美,然而面上卻素淨,除去黛眉脣脂,便再沒有其餘妝飾,十指纖如玉,連蔻丹都沒有塗。
謝華琅將空了的白瓷杯輕輕擱下,道:“道長,我的手比我的臉還好看嗎?”
顧景陽爲她續杯:“你不說話的時候,最好看。”
謝華琅“噗嗤”一聲笑了,手指捏住那隻白瓷盞摩挲幾下,卻沒有再飲,覺得外間風略微有些大,便站起身來,將自己斜對面的窗扉合上了。
春日裡日光和煦,衣衫也單薄,她擡手時寬袖下滑,露出半截小臂,肌膚瑩潤,玉臂如酥。
顧景陽克於禮教,偶然瞥見,旋即別開了眼。
謝華琅卻不曾注意此事,她的目光,正被東側安放着的一柄劍吸引了。
畢竟是客人,不好冒昧,她先問了主人:“我能過去看看嗎?”
顧景陽並未起身,只道:“去吧。”
劍有百兵之君的美稱,因起源於黃帝時代,又稱百兵之祖。
謝華琅精於騎射,然而技擊之道,卻未曾涉獵過,倒是家中幾位兄長,頗擅此道,父親、叔父與兄長几人,每每也佩劍爲飾。
那把劍便被安置於架上,並無裝飾,謝華琅上前執起,拔劍出鞘,便見寒氣四溢,光華內斂,劍刃清冽如冰,清晰倒映出她的雙目。
心神一凜,她歸劍入鞘,由衷讚道:“好劍。”
顧景陽道:“尚可。”
“無論有多好,到你嘴裡,也只能是尚可,”謝華琅還記得他先前點評自己之事,聞言莞爾:“怎麼沒有佩玉?”
《禮記》 講: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天子佩白玉而玄組綬,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組綬,大夫佩水蒼玉而純組綬,世子佩瑜玉而綦織綬,士佩瓀玟而縕組綬。
謝華琅之父謝偃官至中書令,位同宰輔,金章紫綬,按制佩山玄玉,叔父謝令官至國子監祭酒,銀印青綬,按制佩水蒼玉。
以玉比德,時下上至公卿,下至黎庶,但凡力有所逮,少有不佩玉的,便是謝華琅,也有幾盒子玉佩吊墜在,用以壓衣,或搭配裙裝。
“都是外物,”顧景陽淡淡道:“有或者沒有,都不要緊。”
“怎麼會不要緊?”謝華琅解下腰間玉佩,系在劍首,輕聲道:“人終究是跳不出世人圈子的,那有些規矩,還是得守。”
顧景陽微露笑意:“倒也有些歪理。”
“想誇讚我便直言誇讚,偏要說是歪理,”謝華琅將那柄劍放回原處,又到他身側坐下:“你怎麼這樣嘴硬?”
顧景陽垂下眼睫,爲她續杯,道:“喝茶。”
謝華琅忍俊不禁,端起飲了一口便擱下,手託着腮,雙目盯着他看。
顧景陽被她看的不自在,擡眼回望道:“你看什麼?”
謝華琅笑道:“看道長你呀。”
顧景陽別開視線,道:“看我做什麼。”
謝華琅莞爾道:“看道長是怎麼假正經的。”
顧景陽道:“你好好說話。”
“好好好,我不笑你了還不行嘛,”謝華琅能屈能伸,順勢轉了話頭,笑問道:“道長,你貴庚多少了?”
她正值碧玉年華,青春妙齡,窗外的陽光隱約透入,面頰光潔如玉,半分瑕疵也沒有。
顧景陽靜靜看她半晌,心中感懷,忽然生出幾分傷惘來。
“枝枝。”
輕輕喚了她一聲,他手掌前伸,握住了她的手:“我今年三十有六了。而你,還正年少。”
他的掌心溫熱,倒同他清冷疏離的外表截然不同。
謝華琅微微笑了,回握住他手掌,引着去撫摸自己面頰,溫聲道:“正好比我大二十歲。”
“枝枝。倘若,倘若……”
顧景陽生性堅韌,處事果決,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知曉何爲忐忑,也是第一次,躊躇不前,心生猶疑。
他靜靜看着她,目光隱約顫動,頓了半晌,方纔道:“倘若你現在後悔,想要離去,都還來得及。”
謝華琅低聲問他:“你想讓我走嗎?”
顧景陽垂眼不語,難以開口。
若是別的時候,謝華琅必然不會逼問,但說到此處,卻非要問個清楚明白不可。
“道長,”她握住他手掌,叫那溫熱掌心貼近自己面頰,又一次低聲問道:“我想聽你的心裡話,想讓我走,還是不想?”
顧景陽眼睫低垂,隨即又擡起,心中萬千躊躇。
他活了三十多年,從未想過自己會有被逼到這等狼狽境地的時候,更沒有想到,將自己逼到這等境地的,居然是一個十六歲的年輕女郎。
謝華琅見他不語,倒不強求,鬆開他手,道:“你不說話,我就當是拒絕了。”
她站起身,意欲離去時,衣袖卻被他拉住了。
謝華琅背對他停住,脣角忍不住上翹,不知怎麼,便想起她年幼時坐在父親懷裡,第一次見長安夜空遍佈煙花時的場景了。
那夜煙花漫天,絢爛明豔,不可方物,是年幼的她所曾見到的最美的風景,多少年之後,仍舊難以望懷。
“道長,”她道:“什麼都不肯說的人是你,現在不許我走的人也是你,你可真難伺候。”
“枝枝。”顧景陽跪坐起身,扯住她衣袖,挽留道:“不要走。”
謝華琅忍笑,卻不肯鬆口,反問道:“爲什麼不要我走?”
“枝枝,我的心意,你該明白的,”他靜默片刻,語氣裡添了幾分近乎青澀的爲難,低聲道:“已經把我逼到這等境地,就不要再叫我……”
謝華琅回過身去看他,眼睛裡滿盈笑意,也不言語,只如此對着他看。
顧景陽從沒有見過這樣明亮的目光,同她對視良久,終於別過臉去,溫柔的喚了一聲:“枝枝。”
謝華琅在他身畔坐下,用肩膀蹭他一下,低聲笑道:“只是說一句話,真的有這麼難嗎?”
顧景陽道:“太過輕浮,於禮不合。”
“什麼亂七八糟的,”謝華琅不意他是這樣想的,一低頭,側過臉去,盯着他道:“我說的時候,你明明很喜歡呀。”
“你轉回去。”顧景陽別過頭去,輕聲道:“哪有這麼看人的。”
謝華琅乖乖的坐了回去,又去扯他寬袖,道:“九郎,你看看我。快點!”
顧景陽便側過頭去看她,道:“你又怎麼了?”
謝華琅卻湊過去脣,在他臉上重重親了一下。
“啾”的一聲。
顧景陽身體微僵,擡手按住被她親過的地方,怔了會兒,正待說話,卻被謝華琅先自打斷了。
“道長,你又要假正經了!”
她認真道:“我方纔親的那麼慢,你完全能躲開的。”
被她親吻過的地方,似乎已經燙起來了,顧景陽手指仍舊留在那處,道:“我只是,只是……”
謝華琅慢悠悠道:“你只是不想躲。”
顧景陽眼瞼低垂,不再言語。
“這有什麼不好承認的?”謝華琅坐起身,湊到他耳畔去,低聲道:“你就是喜歡我。”
顧景陽微生惱意,擡眼看她,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謝華琅被他這回應惹得笑了,抱住他手臂,笑問道:“道長,我都親了你兩回了,你什麼時候也親親我?”
顧景陽慣來矜雅自持,方纔被她逼得急了,才說了那麼句話,深以爲羞,此刻怎麼可能會首肯,別過臉去,不理人了。
“道長,你這人怎麼這樣?”謝華琅道:“嘴上自詡端方知禮,卻連禮尚往來都不明白。”
顧景陽道:“禮尚往來不是這麼用的。”
“你管我怎麼用呢。”謝華琅搖他手臂,催促道:“親親我嘛!”
“枝枝。”顧景陽微有窘迫,低聲道:“不要胡鬧。”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謝華琅想了想,便自袖中取了帕子,系在眼前,擋住了視線:“現在我看不見了,總可以親了吧?”
白帕遮住了她雙目,也叫她脣珠更見鮮妍,愈加動人。
顧景陽看了良久,忽然想起六月裡嬌豔芬芳的櫻桃來。
都說櫻桃小口,原來是這樣來的。
謝華琅將眼睛蒙上,其實也吃不准他會不會真的親,然而他不做聲,便是有希望了。
內室裡極盡安謐,他們離得也近,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能聽見。
也不知怎麼,察覺他氣息近了,慣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謝華琅,心中竟生了幾分忐忑,倒有些後悔,方纔將眼睛遮上了。
他氣息自她脣珠前略過,由遠及近,最終卻沒落下,只伸手上前,溫柔颳了刮她的鼻樑。
謝華琅生性熱切,若是看中了,也會大膽追求,並不覺得自己主動,便丟了臉面,先前兩次親他,都十分大大方方,然而這一次,他只是勾了勾她鼻樑,她卻臉紅了。
“吾老是鄉矣,”顧景陽卻認輸了,抱她入懷,攬住她肩,他低聲道:“不能效武皇帝,求白雲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