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傍晚時停了,洛浮生隱藏在山石之後,遙看着西方天際緩緩在雲霞之後露出輪廓的夕陽。
風呼嘯而過,吹散黑雲,紅霞染滿了半邊天。
山下,燕軍被滑坡的山體掩埋了大半,活着的正在緊張而有條不紊的進行搶救工作。
挖人,挖糧,冒着再度發生滑坡的危險。
她靜靜看着山下那些被殘陽染成血色,渺小如蟲蟻的士兵們將同伴從泥沙裡拖出,探一探鼻息,若還有氣立即高呼着人來擡。有些大概是挖出了關係較近的好友,跪在地上抱着對方的屍首痛哭流涕,只是哭不了幾聲就擦乾眼淚再度投入到搶救工作中。而那些因此失去生命的士兵,被一排排的列在了不遠處。
他們大概要永生留在這裡了,洛浮生心想。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歸去了又如何?那山河早已滿目瘡痍,不復往年。
十年戰事不息,大梁生靈塗炭,燕國更是舉全國之力纔將大梁逼至如此地步。洛浮生不敢想象,台州若丟,未免燕軍侵入中原腹地,遠坐廟堂之上的那位能做出怎樣的抉擇。
爲止戰休養生息割地賠償還是繼續將無辜的百姓送上這修羅場?
在洛浮生髮怔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落入一個冰冷的懷抱。
“你怎麼敢!”嘶啞的聲音聽起來疲憊不堪,飛魄緊緊擁着洛浮生,臉埋在她的肩骨上激烈的喘息着,“這麼危險!怎麼敢來這裡!”
洛浮生轉過身去,昔日風流的江湖浪子此刻滿面狼狽,她輕輕幫他擦去眉間臉上的塵灰泥沙,笑道:“我若不來,怎麼美女救英雄?”
“英雄這裡有。”飛魄握住洛浮生的手,與她十指交纏,“美女在哪裡?”
洛浮生微微偏首,發現不遠處除了暗影乙之外,還多了幾個黑甲兵,應該是飛魄在城防軍的下屬,正好奇的瞧着這邊。
脣角微翹,洛浮生趁飛魄不備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墊腳就吻了上去。
飛魄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本以爲洛浮生會像以前一樣暴怒將他先揍一頓再說。
少女的脣瓣涼涼的,帶着雨後的清新氣息,飛魄怔愣片刻,便擁住她的腰身,正想將這個吻加深,洛浮生一掌抵在他的胸前,將人推開,而後大搖大擺的從飛魄身前走出來。
“我說泰領兵,你也太大膽了。”她將聲音壓的又粗又啞,聽起來和個剛變聲的少年差不許多,“幸好安軍師不在這兒,不然我怎麼跟他解釋?”
將這話聽在耳裡的下屬們都是一愣,這個小矮子是安軍師的人?
飛魄挑了挑眉毛,轉過身來攬住洛浮生的肩膀,與她咬耳朵:“你又在壞我名聲。”話裡帶着幾分寵溺。
“什麼?美女?”洛浮生從飛魄胳膊底下脫出來,“你再性急,找不到美女也不能飢不擇食啊。”
飛魄無奈的看着洛浮生,見她玩的高興,也便不吱聲,任由她亂來。
“還有,這燕軍可還沒撤走。”洛浮生指指山下,“你該不會以爲,引發了山體滑坡,攔了燕軍的路,糧食就送不到燕軍在臺州的大營吧?”
這次截堵糧草的計劃除了飛魄與他幾個下屬之外,海河城防軍裡只有徐統領與安軍師知道。這下在此的下屬,除了兩位心知肚明的暗影之外,都認定洛浮生是安義和的人了。
城防軍裡誰不知道安軍師有龍陽之好,沒想到他們領兵竟然……竟然也好這口……
不過這不是重點,這少年說的燕軍未撤之事纔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領兵。”下屬拱手上前,“根據粗略,燕軍的糧草沒有全部被埋,加上他們搶挖出來的部分,繞路再行臺州,亦可滿足燕軍大部分將士。”
“是啊。”飛魄眼露寒意,“這場雨,還是太小了。”
半天暴雨,加之火榴彈的威力,引起的這場山體滑坡擋了燕軍的路,卻未將燕軍全部掩埋,甚至連他們的大將都未傷到。
“對面那座山峰上植被要比我們腳下這座濃密。”洛浮生說,“如果你們是在對面炸這座山,效果會更好。”言下之意,若是雨再大些,他們腳下的這座山即使不借助外力,怕是也會發生泥石流。
到時候,他們這百人隊伍也在劫難逃。
“多虧了你。”飛魄握住洛浮生的手,若非她及時趕到,他可能真的會用這百人的命來換阻山下燕軍的路。
“不是我。”洛浮生垂眸,“是千波宮。”
“有什麼區別?”飛魄笑,“千波宮是因你纔會出手相助,所以還是你救了這百人的命。”
是啊,那山下的上千條性命,也是因她而亡。洛浮生目露哀傷之色。
“笙兒。”飛魄擡起洛浮生的臉頰,與她四目相對,“不止這葫蘆澗的百位戰士,還有海河、台州兩地駐防的幾十萬將士生命,也是你所救。你心地善良,不忍見兵戈,可兩國交戰,只有你死我亡。”
“我明白。”不殺燕軍,燕軍的大刀就會砍向大梁的百姓,洛浮生搖搖頭,“只是有點難過。”
“不是你的錯。”飛魄將少女輕輕摟進懷裡,“你和小乙小丙先行離開,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了。”
洛浮生推開飛魄,惱怒道:“你又想把我拋開。”
“怎麼會是拋開你。”飛魄無奈道,“現在這裡太危險。”
“我知道這裡有多危險。”洛浮生望向山下即使遭受了山體滑坡,受損嚴重依舊軍紀嚴明,未曾慌亂的燕軍,“負責押送軍糧的,恐怕不是尋常的將士。火榴彈炸山體的動靜那麼大,他們肯定已經猜到我們還在這座山上藏着。說不定現在就已經有燕國的士兵偷偷摸進了這座山,打算來個甕中捉鱉。”
“是,你說的沒錯。”論心上人太聰明是一種什麼感覺?飛魄此時只想着儘快勸洛浮生離開這裡,“所以你必須走。”
“我走了,那你呢?”洛浮生問他。
“我得守在這裡。”作爲此次截堵糧草計劃的發起者與執行者,任務沒有完成,他斷不能離開。
“你不走,我也不走。”洛浮生打定主意要跟着飛魄。
“笙兒,你不要這麼任性。”
“別叫我笙兒。”洛浮生不喜歡這個稱呼,她點點飛魄的胸口,一字一頓道,“你記憶裡的那個笙兒,已經在十年前的大火裡喪生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叫洛浮生。”
“但是——”
“但是什麼但是。”洛浮生不給飛魄說話的機會,“我問你,你接下來是不是打算用這百人的隊伍,以地勢之利硬拖燕軍?”
飛魄沉默,他確實有這個想法。
“我再問你,你覺得你們能拖多久?”洛浮生伸出一根手指在飛魄眼前晃晃,“一天?還是兩天?三天?燕軍若是兵分兩路,一路堵你,一路繞道運糧,你打算怎麼辦?”
“能拖一天是一天。”眼下,他沒有更好的計策。
“所以你不能趕我走。”洛浮生笑眯雙眼。
“爲何?”
“因爲千波宮不會讓我死。”洛浮生與飛魄十指相纏,她輕聲道。
“千波宮是有多大的能耐,竟然可以左右這場力量如此懸殊的戰鬥。”飛魄不肯相信。
“你在這裡,就是千波宮的人告訴我的。”洛浮生從懷中掏出第一張羊皮紙,展開在飛魄面前,“你的計劃,也是他們告訴我的。”
飛魄眯起眼睛,褐色的眸子閃過幾分危險的光,他按住洛浮生的肩膀:“告訴我,你和千波宮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怎麼,你不知道?”洛浮生倒是有些驚訝,“我是千波宮的人啊。我以爲,你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你是千波宮的人。”飛魄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冷,“但是,沒有想到你會對他們而言這麼重要。”
“千波宮的左副宮主,是我師父。”洛浮生沒有打算隱瞞飛魄,在她打算來找他的時候,就已經決定要向他坦明身份,“我是左副宮主唯一的愛徒,他自然捨不得讓我把命丟在這裡。”
“你的意思是,千波宮會派人來救你?”
“應該不會直接出手。”洛浮生也不清楚那羣傢伙會採取什麼樣的措施,畢竟千波宮也只是個江湖門派,再神秘也沒辦法與一國的軍隊相抗衡。不然,大梁的朝廷早就將千波宮剷除了。
“但是,我留在這裡,就代表你們多了一線生機。”
“你這是在慫恿我利用你嗎?”飛魄嘆氣。
“被利用說明有用。”洛浮生不以爲意,“而且,我是心甘情願的。”
“你看了那封信。”飛魄揉着洛浮生的耳垂,“知道我是誰了?”
“不知道。”洛浮生搖頭。那封信只是告訴了他們在十年前曾有過交集而已,何曾表明過他的身份。
“我一直在等你問。”飛魄輕聲道。
“我問你會說實話嘛?”洛浮生擡眼瞅他。
飛魄笑了,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她。
“這不就結了。”若是他肯說,何必在信中也藏着掖着。洛浮生翻個白眼,“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不許撒謊。”
“你講。”
“你是樑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