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浮生永遠不會忘記,十年前梅氏一族滅門的那個夜晚。
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夜,她在奶孃哄睡的歌聲中睡去,又在雜亂的腳步聲醒來,揉着惺忪的眼睛往外看,只見窗外燈火通明,不時有人影匆匆而過,似乎發生了什麼緊急的事情。
年僅七歲的她懵懂尚不知事,跳下牀就想去找母親,還沒穿好鞋,奶孃就一臉慌張神色的推門而入,用一塊粗布衣衫包住她,抱着她就往外跑。
那時她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一臉茫然的問奶孃怎麼了?還說自己口渴了想要喝水。
奶孃只抱着她不停跑,沿途府中遇到的家僕皆是慌張不已,有的揹着包袱,有着懷裡揣着不知從哪裡偷的金銀首飾,跑幾步跌到灑了一地,被正在安排疏散人離開的管家逮到,一腳踹過去大罵吃裡扒外的東西。
但是管家好像沒什麼時間去管每個偷了東西的人,罵完後又大喊着讓所有人趕緊從後門離開,奶孃抱着她路過管家身邊時,管家還小聲叮囑奶孃讓她帶安兒趕快從後門走。
安兒是奶孃的女兒,與她年紀相仿,並不住在府裡。被蒙着頭只能露出一雙烏黑眼睛的洛浮生奇怪的看着管家,還在想管家怎麼會把她誤認爲成安兒。
奶孃嘴裡應着,卻沒有按照管家的安排去後門,一離開管家視線便奔了一片漆黑無人的後花園,年幼的她終於察覺到不對,掙扎着想下來,被奶孃捂住嘴巴推到了一處假山之後,束縛住她的雙腳雙手,動彈不得又喊不出聲。
年幼的她在黑暗中哭泣不止,奶孃彷彿換了個人般,只冷冷地看她一眼,便半蹲在一邊警惕地望着假山外。
不知過了多久,洛浮生記得自己好像是哭累了,正疲憊的想要睡過去,忽然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好像是有不少人往這個方向來,奶孃的神色立即變得緊張起來。
她下意識的就想要呼救,即使發不出聲音也要弄出點動靜引起來者的注意。
只是還沒動作,就被奶孃一把提起按到一旁的假山上。
奶孃冰冷如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大小姐,你看好了,那個是安兒。”
假山上有一個不及巴掌大的小洞,正可以將外面的情形看清楚。
被奶孃死死按在假山上的洛浮生驚恐地看着假山外,被一羣舉着火把的黑衣人圍住的衆人,那些人她是多麼的眼熟,她的母親、祖母、姨娘、叔伯以及與她一同長大的安兒、喜兒幾個玩伴,還有管家、伺候各家主子的僕人,全被捆綁着跪在地上。
她聽到有個人說,梅家七十二口人,不見梅家奶孃,其他已如數。
她聽到有個人說,再去搜。
她看到白髮蒼蒼的祖母撲到那個看起來像是當家人的黑衣人腳下,哀求着放過梅家尚年幼的子孫。
她看到剛懷孕三月的姨娘躲在母親懷裡垂泣不止。
她看到安兒被管家抱在懷裡怕得瑟瑟發抖。
她還看到那些黑衣人提來一個個不知盛了什麼東西的木桶,將那些透明的液體全部撲澆在已無抵抗之力的梅家老小身上,然後無數火把拋向高空,像是點燃了引線的炸藥般,瞬間整個後花園陷入一片火海,痛苦的哀嚎聲瞬間鋪天蓋地的灌滿了她的耳朵,彷彿地獄衆鬼現世,淒厲的訴求着上蒼的不公。
她被奶孃死死按着,淚水如決堤,微弱的哭聲被族人火燒至死的哀嚎之聲遮蓋,無人知曉這假山之後還躲着一個奶孃,和一個梅家的大小姐。
奶孃蒼白的臉被從天的火光映得如同鬼魅,她附在梅家大小姐耳邊說:“大小姐,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梅家的人。”
“梅家大小姐已經死了,在這場大火中喪生。”
“你躲在這裡,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許出去,記住,這裡的一切都與你無關。”
那個自她有記憶起便存在於生命中的女人鬆開了緊按着她四肢的手,一掌將她劈暈。此後再發生的事情她已全不知,待醒來時人已在郊外關廟,同一羣乞丐混在了一起。
逃出生天的梅若笙憎恨了奶孃許久,直至她改名爲洛浮生,纔想明白那一晚奶孃到底做了些什麼。
梅家七十二口人,不見梅家奶孃,那些人若是找不到奶孃,便會再度對梅府進行搜索。所以她打暈她,然後主動暴露身份,才讓她逃脫虎口。梅家從主到僕,無一人逃脫那場災難,唯有她,奶孃用安兒代替了她,又用自己的命保住她,讓她活着離開了梅府。
她的命,是用另外一個無辜女孩的命換來的。
她想不明白奶孃到底是誰,爲何會爲了她連自己的親生女兒的命都肯放棄,只能揹負着這七十二條人命苟延殘喘的活在人世上。
在沒有被師父帶回千波宮的時候,在她還叫做梅若笙的時候,她的心裡只有一個想法。
她要搞清楚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什麼堂堂的梅大將軍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亂臣賊子,她要爲那七十二條人命尋個說法。
可她只是個七歲的孩子,她能做什麼呢?
她企圖賣身進那些新帝登基後騰雲高飛的高官府裡爲奴,可總會因各種理由沒有被錄取。
她遊走在高官們有可能出現在民間的酒樓茶肆花樓附近,差點被老鴇抓去充作青樓丫頭,到最後還是一無所獲。
一日又一日,一夜又一夜,幾乎每晚都會夢到那夜地獄般景象的梅若笙,終於病倒在一個飄飛了整夜大雪的冬季夜晚。
她匍匐在雪地裡,單薄的衣衫裡揣着捨不得吃的半塊幹餅,看着越發模糊的日頭,緩緩閉上眼睛。
淚花從眼角滑落,她對不起奶孃,對不起代她去死的安兒,更對不起整個梅家。
然後梅若笙被千波宮的少左使撿了回去,認作徒弟,改名洛浮生,病一好就丟進了夜煞營。
在知道夜煞營是做什麼的之後,她一心想學功夫,待學成後再洗心中恨。
可是無人教她,那些個訓練起殺手來毫不留情的師父們,對上她跑的跑,躲的躲。
她以爲是大家看不起她,可每個人又對她格外好,出去執行任務的殺手們回來時,總會捎些外面好吃的好玩的送到她面前。
漸漸地,洛浮生髮現大家待她,就如同在梅府時衆人待她一般,將她視作半個主子,對她無話不從,除了修習武功。
別人不教,不代表她不能學,發現每個人都在慣着自己後,洛浮生開始死纏爛打,這邊偷一點那邊學一下,不過半年時間還真偷學了點本事,翻個牆跳個樹不在話下。
衆人急得抓耳撓腮,洛浮生卻得意洋洋,然後得意洋洋的少女被喊去見一個人。
那是洛浮生第一次見秦關月。
一身黑衣的戴着烏色面具的男子手擎着一把墨色竹傘負手立在柳蔭之下,看起來像個神經病。
是的,神經病,這是秦關月給洛浮生的第一印象。
一個男人,大晴天的站在柳蔭之下,還打着個傘,不是神經病是什麼?
秦關月朝她招招手,口裡喚着:“笙兒。”
她挑眉,快步走過去,一腳踢在了男人膝蓋上:“老子叫洛浮生!”
笙兒這個名字,早在梅府覆滅那晚就跟着一起消失了。
秦關月丟掉傘,捂着膝蓋倒抽冷氣,看起來好像很疼。
洛浮生覺得自己沒用多少力氣,可男人卻蹲着一直不起來,有些心虛的彎腰問:“很疼嗎?”
“我剛受了傷。”男人無奈地說,他移開捂住膝蓋的手,烏色的褲子上沾染上幾分血色。
“對不起,對不起!”洛浮生這纔有點急,忙將男人扶起來,卻看見覆在男人臉上的面具下緩緩淌出一行黑血,嚇得洛浮生不清,“我是不是踢到你哪個穴位上了?!我對這個還不懂,我就是不喜歡別人叫我笙兒,我不是故意的……我去找守不住讓他來給你看看!”
男人拉住語無倫次的少女:“別慌,沒事。”
他摘掉了面具,露出一張蒼白至近乎無血色的臉龐,有些發烏的雙眸緊緊閉着,那黑血正是從眼角流出。
“我的眼睛中了毒,不能見光,不然就會流出血來。”他朝着少女伸出手,“你有手帕嗎?可以幫我擦擦嗎?”
原來是眼睛不能見光,怪不得又戴面具又打傘的。
洛浮生摸摸懷裡,自從來到這個叫做千波宮的地方,她就被當作半個男孩養着,哪裡還會帶什麼帕子。
她歪頭想想:“我有,你彎彎腰。”
閉着眼睛的男人俯身,洛浮生微微踮腳,用衣袖輕輕幫男人擦淨臉上的血跡。
“你快點把面具戴上!”擦完後,洛浮生催促,又把地上的傘撿起來,撐開努力遮在男人頭頂,拉着他的胳膊說,“我們去屋裡說吧,外面太亮了。”
“好。”男人的聲音裡似乎帶了幾分笑意。
少女拉住男人的手在前面帶路:“這裡有臺階,擡腳。”
“你等等,我先把門打開。”
“你先坐下,我去幫你倒杯水。”
“要不要把窗戶關上?”
“窗戶關上了,屋裡也挺亮的……”
洛浮生看着面具下又流出的新血跡犯了愁。
“你去把窗簾也拉上。”
男人一提醒,洛浮生才發現每扇窗戶邊有懸掛着厚着深色的帳子,嘩啦啦都拉上後,屋裡頓時昏暗下來。
男人摘掉了面具,從懷中摸出一塊深色手帕擦去臉上的血跡。
洛浮生噘嘴:“你不是有手帕嗎?”
男人的眼睛依舊閉着,他將手帕朝着洛浮生一遞,彷彿在說你看看。
洛浮生接過,只見帕子因爲沾染的血跡太多已經變得乾硬,只是顏色比較深看不出來。
“我去給你洗洗。”總覺得男人這次眼睛會流血和自己踢到他受傷的膝蓋,導致遮陽的傘掉落有關,洛浮生轉身去打水。
“不必。”男人笑着攔住她,“我牀頭有新的,你去幫我拿來。”
“嗯。”
洛浮生走到牀邊,只見枕邊放着一塊疊的四四方方的白色紗帕,上面還繡着幾朵雪梅。
她將帕子交給男人,好奇地問:“你很喜歡梅花?”
“嗯。”男人說,“我最喜歡的就是梅花。”
“爲什麼?”
男人沒有回答,反問她:“你知道我是誰嗎?”
洛浮生搖頭。
“我叫秦關月。”男人一字一頓,“從今天起,你時刻都要與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