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公放下手裡的香,讓顧平安幫着打下手。
拿帕子拍打幾下身上,見衣裳乾乾淨淨,便朝顧棠招手:“爺帶你去。咱們去露個臉,不管怎麼說,爺與那邊是親兄弟,於情於理也該露臉問問出了何事。”
顧棠極爲高興,殷勤的遞上柺杖,又拿了一件斗篷讓老爺子穿上。
“外頭冷,穿上斗篷能禦寒。”
不止是老爺子穿,她自個兒也回屋穿了件藕荷色的斗篷,裡面縫着兔皮,能禦寒能擋風。
外頭的雪零星飄着,不用戴斗笠,祖孫二人一前一後的出了院子。
一路往西走了沒多久,顧棠聽到身後傳來腳踩在積雪上發出的“咯吱”聲。
回頭看了一眼,竟是族裡的顧郎中。
“爺,您回頭瞧一眼,顧郎中在咱們身後。”
顧棠拽了一下三叔公的斗篷,示意老爺子回頭看。
三叔公停下腳步,朝身後看了一眼,沒錯,確實是顧郎中。
顧郎中也看到了三叔公和顧棠,忙上前去給三叔公問好。
“九伯,多日不見您,您還是這般硬朗康健。”
三叔公在族中同輩中排行第九,族裡關係遠的就按照族中排行來稱呼他。
若是關係近的,則按他在家裡的排行稱呼他。
顧郎中與三叔公這一脈已是出了五服的關係,因此,他一開口便按着三叔公在族裡同輩中的排行來稱呼。
三叔公頷首,面上帶着笑,讓顧棠喊人:“按輩分,你該喊他一聲堂叔纔是。”
“堂叔!”顧棠笑意盈盈。
顧郎中忙點頭應下,笑着誇了顧棠兩句:“棠丫頭如今也是模樣大變樣,越發出挑了!看來這些日子過的確實不錯。”
“我爺心疼我,好吃好喝的養着,自是與以往不同。”
顧棠笑着接了一句,並沒有多說什麼。
三叔公接過話頭,問道:“這大冷天的,你這揹着藥匣子,這是給人去瞧病?”
“沒錯,村尾……”說到這,顧郎中忽然停頓下來,目光瞥了顧棠一眼。
顧棠毫無所覺,她垂眸盯着腳底下的雪,一雙小腳暗中不斷地來回踩着積雪,將它們全都踩在腳底壓實了。
她這番動作,純屬是打發時間踩着玩的。
見此,顧郎中放心下來,繼續道:“村尾連升兄弟家出了點事,說是六伯(顧老爺子)病了。方纔有人來家說了一聲,讓我趕緊過去救人。”
他二哥病了? 三叔公一臉驚愕:“我也是聽說那邊出事了,便帶着棠丫頭去瞧瞧,倒是不知我二哥病了。是不是他那老毛病又犯了?”
“這就不清楚了。”顧郎中一臉無奈,“報信那人,來的快,去的也快,還沒等我細問,人便匆忙跑走了。”
“既如此,那咱們便一起過去吧。”
“唉!”
一行兩人,轉眼間變成了一行三人。
顧郎中跟三叔公並排而行,倆人時不時說兩句話。顧棠就跟在他們身後。
沒走多久,顧棠只覺在深到膝蓋處的積雪中行走是有多麼累人,雙腿猶如綁了石塊一般,沉甸甸的,每次都要用盡全力才能將腳擡起來。
爲了看馮氏老兩口的熱鬧,她咬牙忍着,最後還真讓她堅持到了村尾顧家院裡。
此時的顧家院裡,圍了好多人。
明明個個都凍的瑟瑟發抖,可就是無一人離去,全都擠在堂屋門口,墊着腳往屋內張望。
看到這一幕,顧棠心中一喜,看來,顧老爺子病的不輕,不然也不會引得這麼多的人前來圍觀。
等離堂屋近了,屋內傳出一陣陣的哭聲! 顧棠聽了出來,這是馮氏的哭聲。
“顧郎中來了!”圍在門口的人,有人看到了顧郎中,忙衝着屋內喊道。
“來來來!大傢伙往兩邊走,讓我進去救命。”
顧郎中吆喝着,用力往裡面擠。
圍着的衆人也知道事情的嚴重,紛紛往兩邊靠,中間留出可供一人走動的空隙。
擠到門口,正好看到族長出來接他。
“趕緊進屋!就等你了,人瞧着不太好!”
這話說完,顧族長又看到了三叔公和顧棠,他嘴角抽搐了兩下,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先將顧郎中放進去,最後一臉無奈的衝三叔公頷首:“進來吧,你倆好歹是親兄弟。”
三叔公心中一沉,聽這話的意思,他二哥的病症怕是不輕。
放三叔公和顧棠進屋後,顧族長再次擋在門口,不讓外頭圍着的人進屋,並一臉不耐的開始攆人。
“都圍在這幹啥?大冬天的是不是都不怕冷?回頭受了風寒有你們受的!趕緊回去!全都回去!誰都不許再留在這兒!”
衆人依依不捨,這還沒看到人呢,他們在外頭凍了這般久,好歹讓他們見見人啊。
顧族長不爲所動,厲聲斥責着,將所有人全部攆走,之後才哆嗦着的進了屋。
屋內西間牀上,顧老爺子嘴歪眼斜的躺在上面,其症狀與馮氏極爲相似,應當也是卒中。
顧郎中正在把脈,眉頭緊皺一臉嚴肅。
看着這一幕的三叔公很是不解。
他看向呆坐在一旁,一臉驚惶無措的顧連升,上前問他這是怎麼一回事。
“你爹之前一直好好的,怎麼突然就這般了?昨晚上你們做什麼了?”
顧連升回過神來,這會子不敢有隱瞞,他道:“因我今日要去下聘禮娶妻,老爺子心裡便極爲高興,便拉着我一起吃了一罈子酒……”
“胡鬧!”將把完脈的顧郎中突然呵斥了一聲。
他起身看向顧連升,一臉的不贊同:“先前我便叮囑過你爹,他有胸痹,如今只是病症見輕,不是痊癒! 往後都要禁過悲過喜,另外還要禁酒!這些禁忌我之前也給你說過,怎麼?你爹歲數大了沒記住,你也沒記住?”
顧連升眼神躲閃,垂眸遮擋住眼底的心虛。
是,顧郎中之前是叮囑過他,可他從未放在心上過。
原是想着老爺子也是知道自個兒病情的,一定會牢記這些禁忌,他就沒在意。
昨兒不過是吃點酒而已,誰成想會成了這般……
見顧連升一直沉默着不說話,衆人也都猜了出來。
顧郎中這會子極其不待見他,強忍着火氣問道:“你爹是何時出現不適的?”
何時出現不適的?
顧連升仔細回憶着:“……昨晚吃醉後,老爺子就歇在我屋裡了,與我同牀睡的……睡到半夜,忽然醒了過來,說睡的不舒服,想回自個兒屋裡……”
“之後呢?”
“之後?之後老爺子就回這屋睡了。後來有人敲門,說到了下聘的時辰,我這才起身去找我爹,然後……然後便看到了如今的這一幕……”
顧郎中臉色不太好:“昨晚你爹說睡的不舒服時,那就是最初的症狀,若是那時行鍼,應當能救回來,如今的話……聽天由命吧!”
顧郎中嘆了一聲氣,背起藥匣子,說是要回去配藥。
“先把你孃的藥煮一碗餵你爹吃下去,我這就回去配藥,過會子你來家拿。”
丟下這話,直接轉身離開,不想再跟顧連升多說什麼。
顧族長和族老們起身送他,順道再問問,什麼叫聽天由命?
難道跟馮氏一樣,只有等死熬日子,沒有治好的可能? 三叔公也跟了上去,他也想細細知道一些實情。
此時屋內就剩下四人,躺牀上昏迷不醒的顧老爺子,一臉驚惶不安的顧連升,以及事不關己的顧棠和連連嘆息的楊氏。
顧老爺子估摸是尿在了牀上,屋內一股尿騷味,顧棠皺眉,掀開簾子走了出去,想到外面透透氣。
將從西間出來,東間那邊再次響起馮氏的大嗓門。
“兒啊!孃的兒!你爹如今怎麼樣了?你跟娘說說啊……”
顧棠想裝作沒聽見的離開,誰料身後簾子被人掀開,楊氏走了出來。
“這是等急了?”楊氏看着東間,想過去勸慰一番馮氏,可想起馮氏屋裡的味道,她心有餘悸不敢過去。
想了想,乾脆隔着東間門口的簾子朝屋內喊:“你別操心了,顧郎中來瞧過了……”
“娘——”
一聲悽慘的嚎叫突然從西間傳出來,當即打斷楊氏的話,嚇了她一跳。
顧棠也被驚了一下,回頭望去,只見顧連升從西間出來,一臉慘白。
顧棠挑眉,這蠢貨該不會是想告訴馮氏實情吧?
沒錯,顧連升就是這個意思! 只見他奔到東間房門口,沒有掀開簾子進去,而是站在簾子外朝屋內哭訴。
“娘!我爹如今跟你一樣了!嘴歪眼斜昏迷不醒!顧郎中說,跟你一樣,都是聽天由命等死份……”
顧棠歎爲觀止!
人才!
果真是人才! 怪不得顧家培養了幾十年都不成才,就這樣的,他能成才那纔是怪事!
楊氏臉黑的不行,指着顧連山氣得小聲罵他:“蠢材!虧你還是個讀書的!竟是連話也不會說!”
捱了一句罵,顧連升既委屈又惱恨!
他心裡的倔脾氣上來了,不讓他說是不是?
他偏要說!
“娘!日後兒子該如何是好?爹跟你一樣都癱在了牀上,往後誰來照顧兒子?”
這話聽得顧棠直接送了他一記白眼。
誰來照顧他? 快四十的人了,生的閨女兒子都能出門子娶媳婦了,哪來的臉說這話?! “娘?娘!你說話啊!”
遲遲等不來馮氏的回話,顧連升又氣又急,想進去看看,可心裡又十分嫌棄屋內的味道。
他將目光落在身旁的楊氏身上,嗯……這是族長媳婦,不是他能使喚的。
餘光瞟到靠近堂屋門口的顧棠,眼眸瞬間亮起,頤指氣使衝顧棠嚷嚷:“四丫!去東間瞧瞧你奶!你這丫頭真真是不孝順,你奶病了這麼久,你一直裝眼瞎不肯來伺候你奶!”
顧棠:……給你臉了是不是?
“二奶她有兒子有閨女,還有孫子和孫女,又不是兒孫死絕了,於情於理也不該我來伺候!等你哪天蹬腿嚥氣了,我一定前來伺候!”
“死丫頭咒誰呢!”顧連升暴跳如雷,臉色鐵青。
顧棠冷笑一聲:“哪個犯賤我便咒誰!”
“你!”顧連升下意識舉起拳頭,想過去揍顧棠,卻被楊氏攔住。
“棠丫頭沒說錯,人家如今跟你家是兩家人,你娘有兒有孫的,就是要伺候,那也是你這當兒子的伺候,跟人家可沒關係!”
面對楊氏,顧連升不敢太過囂張,他想爲自個兒辯解,卻見楊氏一把掀開東間門口的簾子,趁他毫無防備時,一把將人推了進去。
楊氏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你娘拿銀子供你讀書,這一讀就是二三十年!如今她病了,你竟嫌棄起來!我看你這書全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明年科舉,你也不用去了!不孝的玩意兒就是做了官也是個壞到流膿的!讓你這樣的高中,那就是禍害百姓!”
這話罵的極重,顧連升氣得雙眼直冒金星。
鼻間縈繞的屎尿味不斷地往鼻孔裡鑽,他連連乾嘔,好懸沒氣暈過去。
扶着桌子緩了好一會兒,雙眼這才能看清東西。
他捏着鼻子,往牀那邊走去。
屋內沒開窗,光線昏暗,等到了牀邊他才發現他老孃竟是暈了過去。
“娘?娘!”
顧連升這下是真慌了,接連喊了幾聲,馮氏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他踉蹌着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着:“我娘也暈過去了!郎中呢?別讓他走!趕緊把人喊回來……”
外面的楊氏聽到了這話,瞬間一驚,接着就去尋顧族長。
顧連升的大嗓門,在外面廊下的衆人也聽到了,等楊氏出來說清楚,還未回去的顧郎中又着急忙慌的往東間去。
顧連升剛好一臉慌亂的從東間出來,見顧郎中過來,忙指着東間讓他去給老太太把脈。
顧郎中沒防備,直接進了東間,然後……很快便被屎尿味薰的退了出來。
“這屋裡怎麼會有屎尿味?你娘就一直住在這樣的屋子裡?”
顧郎中瞠目結舌,隨後便指着顧連升罵:“虧你還是個讀書人!你就是這樣對待病重的老孃?你枉爲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