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着檢查站標誌的軍綠色皮卡車,從門洞另一側緩緩駛出南檢查站。
車頭在路口調轉,徑直往幸福大門方向。
受到劉坤出城的影響,想要參加內城會議,就得自己開車過去。
因此,這次的駕駛座換了人,變成了江川雙手握着方向盤。
丁以山則坐在副駕駛,目光望着窗外飛逝的景象,神色平靜。
當然,以往常的情況,檢查站的車肯定要被警衛攔着,進不了內城。
可此刻,兩人都沒心思琢磨這些,或者說根本不覺得這是一件需要思考的事情。
從昨天到今天,他們已經有26個小時沒有閤眼了。
哪怕身爲半步超凡,江川都有點扛不住,早上得靠着特殊藥物提神。
可奇怪的是,坐在副駕駛的丁以山非但沒有絲毫疲憊,反而覺得精神煥發。
一股無形的力量從尾椎骨升起,順着脊椎蜿蜒而上,託着他的肩胛骨,推着他的太陽穴,連呼吸都透着種前所未有的順暢。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這股力量在胸腔裡衝撞,像頭蓄勢待發的野獸,催着他去做那件想了很多年、卻始終沒敢邁開步的事。
丁以山清楚,這道特殊力量叫做“行者”。
但他不在乎。
或者說等這一天,他已經等了太多年。
方纔他對江川說的“這樣的機會”,其實說的根本不是外面那幾十萬遷徙者,而是這股突然涌入意識的超凡力量!
因爲自從坐到檢查站站長這個位置,以他的年齡、城府,以他浸淫權力場多年的見識與認知,再想靠自己的力量推動一場大刀闊斧的改變,早已是天方夜譚。
幾十年權力場磨出的理智,像一層無形的枷鎖,總會在關鍵時刻拉住他,計算風險、權衡利弊、考慮高層態度、顧忌各方意見.
就算天塌下來,殘存的理智也會逼着他選擇最穩妥的路,沿着舊軌日復一日地爲幸福城“奉獻”,直到被時代的車輪碾成塵埃。
可現在不一樣了。
程野的那番話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他人格的大門,把藏在深處的野性全都釋放了出來。
在超凡的力量下,這份被喚醒的野性不斷放大,讓他清晰地看到改變的收益,也讓那些曾經讓他猶豫的風險,變得微不足道。
唯有此刻,唯有藉着這股突如其來的外在力量,唯有倚仗守願超凡那股近乎蠻橫的精神衝擊。
他,才能扯開那鎖鏈、砸碎這枷鎖。
像一頭掙脫桎梏的困獸,撕碎眼前所有敵人!
“阿川。”
“哎,大人。”
“你之前說,程野很像我.假話還是真話?”
“當然是真話,阿川絕不會對大人說一句假話,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
江川握着方向盤,視線落在前方被雨水打溼的路面上,語氣裡帶着幾分鄭重,“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那種感覺,就像極了您年輕時候那會!”
他頓了頓,方向盤輕輕打了個彎,避開路邊的積水,收穫行人的大拇指:
“包括剛剛跟您說話的時候,那股子不管不顧的較真勁兒,也像極了您年輕時候,只是”
“只是什麼?”
江川的喉結動了動,努力斟酌詞句:“大人,程檢查官是一個很聰明的人,我能感覺到他身上有股不同於常人的韌勁兒,腦子也轉得快,但他終究還是個年輕人,剛纔說的那些話,多少帶點年輕人的狂妄.您別真往心裡去。”
這麼多年了,別說是見習檢查官,就算是東人的三期檢查官,見了丁以山也得規規矩矩地說話。
唯有四期檢查官,纔有資格和丁以山平等的交流,商討站裡的大小事務。
再往前數,當年程龍還年輕的時候,在丁以山面前也會刻意拿捏着分寸。
不像剛剛的程野,竟然敢大膽到讓丁以山脫了衣服,站在窗邊吹冷風。
這是一個見習該乾的事情嗎?
剛纔沒反應過來,現在越想越心驚。
萬一當時程野做的再過分一些,丁以山生氣了,他夾在中間連打圓場的話都想不出來。
畢竟這兩個聰明人交流,他聽的雲裡霧裡,別提多尷尬了。
“呵,阿川,你覺得我會在意這個?”
丁以山嗤笑一聲,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着,“當年程武還當站長的時候,別說是檢查官,就是站裡的警衛,都能直接闖進他辦公室,指着鼻子說哪條規矩定得不合理。尤其是每半年一次的意見日,他一天能接待三五百號人,被人罵得狗血淋頭,外面還站着一圈人看笑話,你見他發過一次脾氣嗎?”
“大人,那時候是那時候,現在不一樣了。”
江川急着辯解,“何況程檢查官他是成不了超凡的,所以纔敢這麼無所顧忌,您要是學他”
“現在也一樣,沒什麼不同。”丁以山打斷他,眼神裡透着股不容置疑的認真,“如果成爲超凡的代價是放棄聽到這些聲音的權利,那我寧可永遠當個普通人。”
“但你也試過了,你覺得這會影響嗎?”
江川沉默了片刻,撥了下雨刮器,發出規律的聲響。
等到雨刮器停下,這才道,“接受的觀念越多,想做到知行合一就越難。如果您還想衝擊超凡,其實不該聽這些雜七雜八的話。就像哈林站長那樣,只留着跟自己想法合得來的人,不合的全清出去,方能心無旁騖。”
“他走錯了!”
丁以山篤定地搖頭,語氣裡帶着點不屑,“他連第一步都沒走對,跟唐斯那個老東西一個德性。能抵禦污染的觀念,需要的是千錘百煉、需要的是能擊碎其他雜念,而不是捂着耳朵當聽不見就能成的。”
“可這條路.”江川嘆了口氣,“除了當年的元老們,往後就沒人能走通這條路了。”
“程龍不是嗎?”
丁以山呵呵笑了兩聲,笑聲裡帶着點說不清的複雜,“他要是不一門心思鑽在守願那條路上,早就成超凡了,可惜啊”
“程檢查官和其他人不一樣,城主沒再追究,說不定”
“沒意義,以後別再提這個名字,也別讓程野知道半分,就當他死了。”
丁以山的臉色倏地沉了下來,“一萬個超凡者,都成就不了一個守願,這些守願都是禍害,是比詛咒還要難纏的禍害,程龍要是能成就守願,那就是全人類的公敵!”
“是!”
江川連忙應聲,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程龍的離開,是紮在丁以山心頭拔不出來的一根刺。
平日裡從來沒有人敢提,也就是丁以山主動提起,旁人才能跟着搭一句。
哪個要是貿然說起,丁以山絕對會當場翻臉。
說話間。
皮卡車已經駛入市區,明明緩衝區少了幾十萬人,本該顯得空曠冷清,但在行者的影響下,哪怕外面還下着雨,街道上也能看到不少往來行人。
正在疏通的下水道,工人乾的熱火朝天,沒人抱怨淋雨,沒人偷懶耍滑,個個眼裡閃着光,空氣裡都透着股久違的生氣。
這就是行者的恐怖之處,它甚至不用刻意做什麼,只是路過,便像一劑強心針,讓死氣沉沉的緩衝區重新活了過來。
但也正因爲如此,才讓人對守願超凡的力量感到恐懼。
能輕易攪動人心,能瞬間改變秩序,這種力量簡直太可怕了!
丁以山盯着窗外看了片刻,忽然又道,“根據薪火傳過來的信息,已經能夠確定,行者絕對是上個時代的超凡者,這鬼東西藏了足足幾十年時間,直到確認薪火手裡最後一件超凡之物耗盡,纔敢冒頭,真不知道他的心願到底是什麼,竟能讓他熬這麼久。”
“大人,上個時代的超凡之物,真能殺死那些不死不滅的守願超凡嗎?”
江川忍不住問,他看了那段拍攝的視頻。
行者在荒野上奔跑的速度,目測至少有兩百碼,像顆炮彈似的橫衝直撞,遇到感染體和變異獸,根本不繞路,直接撞過去,瞬間將對方碾成血霧。
碰到廢棄建築也照撞不誤,鋼筋水泥在它面前脆得像餅乾。
那場面,根本無法用語言形容其恐怖。
好在這種怪物對人類庇護城沒興趣,否則光是想想,都讓人脊背發涼。
“不知道。”
丁以山搖頭,“或許只能造成重創,或許能直接撕碎他們的心願根基,讓他們失去特性,反正以前各大超級庇護城還存有超凡之物時,從沒見過守願超凡敢這麼肆無忌憚地冒頭,也就這十多年,超凡之物消耗殆盡,這些東西纔像雨後春筍似的冒出來。”
話音落下。
車廂裡忽然陷入一片沉寂。
到了市區,兩人都沒了閒聊的心思,各自將思緒收回。
不一會,抵達幸福大門。
江川的最後一次進城資格,已經在昨天用完了,明年纔會補充。
警衛直接攔了過來,示意車子停下來。
副駕駛車窗打開,之前守門的警衛隊長走了上來,掃了一眼車廂。
“丁站長,您的警衛今年已經不能進”
“滾。”
丁以山的聲音毫無溫度,漠然的眼神從車窗裡投出來,“讓楚鴻過來見我。”
“嗯?”
警衛隊長猛地一怔,臉上的職業假笑瞬間僵住。
換做平常,丁以山就算遇到這種情況,至少也會下車客氣幾句,要麼找其他門路通融,要麼乾脆讓江川留下。
可今天這眼神,這語氣,竟讓他後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到了嘴邊的“規矩”兩個字哽在喉嚨裡,警衛隊長終究沒敢說出口。
他面色難看地後退一步,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慌忙拿起手裡的防務通:“楚、楚隊長,丁站長在大門前,想讓您親自過來一趟。”
“是麼?”
話筒裡傳出一道渾厚的男聲,帶着點漫不經心:“我這兒正忙着呢,有什麼事你讓他直接跟我說?”
“丁站長,楚隊長的電話.”
警衛隊長硬着頭皮上前一步,按下了免提鍵。
“老丁,有什麼事非得”
“呵,誰給你的資格叫我老丁?”
丁以山嗤笑一聲,直接打斷對方,“楚鴻,給你三分鐘時間,滾過來見我。”
他頓了頓,語氣裡帶着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再讓我從你嘴裡聽到這個稱呼,你就不用在幸福城待了,收拾東西去荒野跟百鬼幫作伴吧。”
?
高牆後方的辦公室裡,正端着茶杯的高大男子猛地皺眉站起身,臉上的從容瞬間碎裂。
這是吃槍藥了?丁以山什麼時候用這種語氣跟他說過話?
楚鴻捏着話筒的手緊了緊,胸口起伏了兩下,終究還是沒敢回嘴。
有權不用,和沒權硬裝,兩碼事。
而丁以山,顯然是前者。
別看檢查站如今日暮西山,真要開口,別說是把他丟出去,辦公室內所有人都丟出去也沒問題。
“知道了。”楚鴻的聲音沉了沉,透着股壓抑的火氣,“丁站長,我馬上到!”
掛了電話,警衛隊長站在車旁,手心全是汗。
他偷偷擡眼瞥了眼車窗裡的丁以山,這位和善的丁站長依舊保持着剛纔的姿勢,眼神平靜地望着前方,可那股無形的壓力,卻讓他連呼吸都放輕了。
城門下,楚鴻小跑過來,是個壯實的中年人。
江川坐在駕駛座上,雙手從方向盤上放了下來,目光銳利。
能擔任守門的重擔,楚鴻雖然不是超凡者,但也不是普通人。
和他一樣,都是沒能抗住超凡污染,卻憑着幾分運氣保住了性命,以及保留了些許特殊能力的半步超凡。
“丁站長”楚鴻剛一開口,就被丁以山打斷。
“給江川開通無限次進入權限,另外,還有這臺車。”
丁以山的目光沒看他,依舊落在大門後的城道上,“最近我可能要頻繁進入內城開會,別每次都來這套。”
“這”楚鴻臉色變了幾變,額角的青筋跳了跳,“按規矩,無限次權限至少要副城主”
“給你一個打電話的機會。”丁以山淡淡地說,語氣裡聽不出絲毫商量的餘地。
“.”楚鴻面色變了變,盯着丁以山那張毫無波瀾的側臉,心裡把能罵的話都過了一遍,最終還是忍了下去。
走到一旁,掏出防務通撥了個電話。
電話接通得很快,楚鴻壓低聲音說了幾句,內容簡短得像在彙報天氣。
但掛了電話,再轉身走回來時,臉上已經堆起了堪稱諂媚的笑容,“是,丁站長!您放心,江川的權限我這就安排人開通,車子也給您登記成免檢通行,您以後有任何需求,直接打我電話吩咐就行,保證辦得妥妥帖帖!”
“開車。”
丁以山依舊直視着前方,對這番殷勤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江川深吸一口氣,踩下油門。
皮卡車緩緩滑入城門洞,直到徹底消失不見,楚鴻臉上的笑容才唰地褪去,臉色沉得能滴出水來。
一個電話的功夫,他並沒有得到任何信息,只有四個字,全部照辦。
這就有意思了,難道幸福城的格局要變天了?
還是說.
他下意識地看向城外的方向,灰濛濛的雨霧裡,隱約能看到廢墟的輪廓。
雖然暫時還不知道行者和那幾十萬遷徙者的消息,但楚鴻的後頸卻莫名泛起一陣寒意,隱隱有所預感。
這是風雨欲來啊!
皮卡車駛入方方正正的會場。
江川剛將車停穩,正準備推門下車送丁以山進會場,肩頭卻被一隻溫熱的手按住。
“阿川,待會去幫我買點東西,買點水果吧,現在還算稀罕。”
他說着,嘴角忍不住扯了下,像是想起什麼:“順便去研究所找老張,他那藏着不少關於守願超凡和源軌技術的書籍,你報我的名字,把能借的都借下來,全部帶出去給程野。”
“大人.”江川的眼神倏地亮了。
“別多想。”
丁以山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搖搖頭,“檢查站的考驗從來不是針對誰,當年我剛進來時,比他現在還狼狽的多,想要扛旗,必須一步一個腳印從這些關卡里趟過去,纔算真正站穩了腳。”
說着他推開車門,腳踩在溼漉漉的水泥地上,聲音透過半開的車窗傳進來:“至於程龍留下來的恩怨,自今天起,他還清了!”
“是!”
江川心頭一震,連忙挺直脊背,臉上露出恭敬的神色。
被行者的力量影響後,丁以山彷彿一夜之間回到了十幾年前。
那份果決,那份強硬,甚至連說話的語氣都找回了當年的鋒芒。
讓人既熟悉,又陌生。
直到丁以山的身影消失在會場門後,江川才忍不住地長長嘆了口氣。
太快了。
自劉畢離開,這才大半個月時間,程野竟然就用實力證明了自己的價值。
誠然,是一連串發生的事件、尤其是行者,帶來了絕妙的契機。
但沒有真功夫在身,有幾個見習檢查官能抓住這樣的機會?
重新發動車子,皮卡車緩緩駛出會場。
後視鏡裡,那座方方正正的建築越來越小。
江川握着方向盤的手忽然緊了緊,一陣恍惚,腦中冒出奇妙念頭。
或許今天這場會之後,幸福城的許多事情恐怕再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