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影在一旁咬了咬牙,低頭下去,不知該說什麼。
也許北國陛下會讓主子去處置墨蒼落?
也許……
可是一切都說不準。
終究只能垂首,默然無言。
夜某人醒的頗不是個時候。
弋棲月方纔給他將上衣褪下來,取了溫帕子給他擦身子。
孰知剛剛碰到後頸,就只覺得被扶着的這廝身形一晃。
弋棲月下意識地以爲是自己沒有扶穩他,手臂一攔,發現扶不住另一邊肩膀,便有些費力地將手扶在他另一側肩膀的肩窩處。
另一隻手繼續執着帕子給他擦。
可倏忽間,只覺得扶着他的手被什麼柔軟的東西蹭着。
她手一僵,隨後回神過來,卻是用執着帕子的手扶住他,那隻手,撫上他的面頰去。
只覺得自己的手,觸到了他脣角的笑意。
再往上走,又觸碰到他顫動的睫毛,溫柔發癢。
不自覺地用手覆上他的眼,旋即卻聽見他低低地一聲哼笑。
“陛下。”
他喚着她。
溫暖的感覺。
很真實的感覺。
下意識地想扣着他的肩膀按住他,仔仔細細瞧瞧這廝,可是方纔轉手過來,便又想着怕動了他的傷口。
卻只瞧着他的長髮晃了晃,他揚起脣角來。
再然後他身子一歪,斜斜靠在了身後束起的枕頭上,一雙鳳眼瞧着她。
弋棲月瞧着他,心裡卻是五味雜陳。
“你這廝……”
卻是再說不出話來。
沉了口氣,擡手給他把衾被拽上,蓋得嚴嚴實實,才又道:
“心口可還疼?還有,左手怎麼樣?”
夜宸卿大抵動了動,隨後只是笑:“都還好,不妨事。”
弋棲月卻是連他話真話假都辨不清,只得細細同他交代太醫的話。
說着說着,不知不覺眼圈卻煞紅了一片。
眨了眨眼想將眼睛閉上,總覺得哭出來有些丟人。
誰知這廝卻暖暖地蹭過來,面頰貼上她的臉。
“都不礙事的。”
“臣下在陛下宮中,半年不習武,也不妨事。”
“至於彈琴,陛下若是歡喜,臣下一隻手也可。”
弋棲月身子抖了抖,隨後只是搖頭。
沒有什麼歡喜不歡喜,只要他在,會什麼,不會什麼,都已不重要。
弋棲月咬了咬牙,隨後卻低聲說着:
“還有,他……”
“墨蒼落的事。”
“朕欠玉先生一個承諾,玉先生便攔着朕殺墨蒼落。”
“旁的大抵都無妨,只是,朕只覺得委屈你。”
夜宸卿卻只是笑:“那日陛下已經替臣下捅了他一刀。”
“旁的,他是死是活,已經不重要了。”
幾日後。
幽幽牢獄,窗外無光。
這是落霞谷數裡外,北國疆界之內的一處暗牢。
當初墨蒼落被擒住後,弋棲月穩妥起見,偷樑換柱,將他關押在此處。
如今,她便緩步行在狹窄的走廊上。
一路上的士卒看得嚴實,瞧見她便要行禮,她只是擺擺手,並不讓他們弄出動靜來。
就這麼一言不發地一路向裡走。
那裡面關押着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她十年的心頭好,也是她十年的背後刀。
不久之前,看守來報,說墨蒼落醒了。
安安生生毫不折騰,只是忽然低聲說要見她。
弋棲月聽着這句話愣了一瞬,隨後卻是取出繡心鐲瞧了瞧。
那傳說倒是當真不錯,擁有這鐲子的二人,總有一日會再相見。
就像她和他,終究刀兵相對。
一旁的夜宸卿還在睡,當初一劍刺在他心口,現在如此也是難免。
恰恰好無影回來了,她便安排着無影先照看着,留了個字條給他,方轉身而去。
因爲有的事,的的確確應當做個了結了。
‘咣噹——’
鐵牢的鎖被打開,鐵柵欄門緩緩打開來。
弋棲月不加顧忌,舉步而入。
牢獄的後牆上,懸着鋼鐵的鎖,被牢牢拴着的人,一動也不動。
她垂了眸子,瞧着這個披散着長髮半靠坐在囚牢裡的男人,長長的睫毛微抖,朱脣開啓,話語卻是冰涼得瘮人:
“……師兄。”
那人身子動了動,隨後擡起眼來瞧着她。
他似是扯了扯嘴角,可是弧度卻苦澀冷清得緊。
“我原以爲……”
“你不會來。”
弋棲月瞧着他,眸光沉沉:“朕會過來。”
“因爲早已結束的事情,應當了結得乾淨。”
墨蒼落只是笑:“所以,你是來殺我的,是嗎?”
弋棲月搖了搖頭:“朕不會殺你。”
墨蒼落一愣,卻是怔怔然道:
“既然不殺,又爲何會結束?”
弋棲月只是低頭瞧着他:
“因爲結束便是結束,師兄自己心裡,難道沒有分毫的感覺嗎?”
“還是說,你一直當朕是曾經那個偷偷看你練劍的小丫頭?”
墨蒼落一怔。
弋棲月咬了咬脣,卻是繼續說着:
“師兄,你可知。”
“哪怕是西國事後,你將朕帶往蒼流之前,一切都還沒結束。”
“但是在那之後……所有事情,都永遠地結束了。”
當年唯你最得我深意,當年只你最不識擡舉。
墨蒼落聞言愣了愣,隨後垂了鳳眼,眸光黯了幾分。
“那你……又是爲何不殺我?”
他忽而又擡起頭來,墨色的眼睛裡光華搖晃。
是希冀和祈求嗎?
希望哪怕只有一點點的情意的存在嗎?
如今,這個一向高高在上的男人,也會對她漏出祈求的神色了嗎?
可惜了,師兄,我們錯過得這麼恰好。
我這裡的故事結束了,你心中的故事纔剛剛開始嗎?
弋棲月垂眸瞧着他,隨後緩緩啓口:“朕同一位老先生有約在先。”
“他以性命讓朕應允,墨家不可絕後。”
墨蒼落一愣。
弋棲月看着他,眸光卻加深了:“但是,墨蒼落,你要知道。”
“朕守諾的前提是他無恙。”
“宸卿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莫說單單是你,蒼流滿門,朕一個都不會放過。”
墨蒼落這邊眼眸不由自主地瞪大,隨後卻是苦笑:“他……是夜宸卿嗎?”
弋棲月長長的睫毛眨了眨:“自然是他。”
墨蒼落啞然而笑。
沉默良久方纔低聲道:“當初你爲何會選擇他呢……”
弋棲月毫不避諱:“因爲他同你模樣肖似得緊。”
墨蒼落眉頭皺了皺,隨後只是笑:“他一開始只是個替代品,對不對。”
弋棲月笑笑,卻道:“凡事瞧得不是開端,而是結局。”
“如今朕慶幸,他同你只是模樣肖似。”
墨蒼落垂眼澀笑。
弋棲月咬着半邊脣,也不多說,只是立在他面前。
相顧已無言。
折騰往返,荒蕪了年少的歡喜。
算計來去,頹廢了當初的心意。
忽然低頭把那一隻繡心鐲取了出來遞到他面前。
“師兄說這是一支普通的鐲子,可我後來聽說,它是繡心鐲。”
“各執一鐲的兩個人,總有一天終會相見。”
墨蒼落垂了眼睛澀澀而笑,聲音低啞:
“我把它給你的時候,月兒還那麼小。”
“什麼都不明白,我說什麼,她便信什麼。”
他笑了笑,長髮晃了晃,卻顯得有些淒涼。
“我永遠都忘不了,師父把她領給我的時候,小月兒的眼睛裡全是小心和恐懼,看得人心疼。”
“怕風又認牀,第一天晚上就睡不着,也不敢打擾別人,最後婢子發現了叫我過去,她便攥着我的手睡。”
“那丫頭喜歡跟在我身後,小時候她做不來事,便一聲不吭,大了做得來事,便一直很努力地、想幫我分擔。”
“受了委屈從來不說,編出理由來,倔強地不肯讓自己顯得可憐,更不肯麻煩別人。”
墨蒼落的眸子閃了閃,隨後垂下去:“到底是我錯了,我的月兒終究會長大,她不是那個怯怯的小丫頭了,她是帝王了。”
弋棲月聽來,心裡亦是酸澀發緊。
咬了咬脣,卻是低聲啓口:
“屬於你的那個月兒,她……”
“早就死了。”
“湮罪臺的十劍,後來蒼流數十里追擊,哪個都足夠讓她死掉了。”
“但是那個月兒,也許自始至終,都是喜歡你的吧,也半分都捨不得傷你。”
“朕以爲……她傻得可憐。”
墨蒼落澀澀而笑。
死了嗎。
“你也許不知道,但是她確確實實是死了……就死在你手裡。”
不知怎的,分明對他已經沒有情義可言,如今說出這番話來,心裡依舊是酸澀,強忍着纔沒有讓眼眶變紅。
大抵是……
大抵是想起當年的自己。
那個苦苦尋覓的、執迷不悟、可恨又可憐的弋棲月。
“當初那一切你都知道。”
“究竟是爲什麼?”
弋棲月壓低了聲音。
墨蒼落的眸光閃了閃。
但是……沒有什麼可以辯解的。
他曾以爲她是停在原地的,曾以爲她是永遠會等他的。
他曾以爲,可以先忙完更加要緊的事情,再談私情——
他的父親被夜氏所負,而後,在北國和南國的變亂之中他失去了父親,他要復仇,對象是北國、南國和夜氏。
想要把這天下收入囊中。
哪怕她是北國皇室,他想着,一切落定,他會護着她。
到底卻是一場空。
後悔嗎?
也談不上後悔……
“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他低啞地說着。
“過去的,便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