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後,南部三州。
夜色沉沉。
墨蒼落長袖一拂,帶着滿身夜色舉步入堂。
一旁小廝恭恭敬敬地行禮道:“掌門,北國陛下來信了。”
墨蒼落面上皆是疲憊之意,聞言低頭道:“且說。”
小廝道:“北國陛下稱已經聯繫上了夜氏公子,預計半月之內便可以讓夜氏公子與掌門會面。”
“但是北國陛下的意思是,她自己抹不開面子,因此具體的事情如合約上講,還請掌門自己同夜氏公子講明。”
墨蒼落點了點頭。
心裡卻也反覆猶豫——弋棲月既然如此說,說明她也已經想好,要讓他殺死什麼人了。
蒼流派中各個勢力的潛伏,他並非不知,但是因爲他自以爲可以控制得了,因此不會去剷除。如今弋棲月竟能如此篤定,張口閉口皆是取人性命,不知……她是用怎樣的方法窺得蒼流的秘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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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又是東臨山莊。
易無書是個聰明人,瞧見這陣仗,不用弋棲月提醒,便知道緘口不言——
畢竟,此番山莊裡來了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男子,容貌肖似到他辨認不清。
更有趣的是,這兩個男子,偏偏還都隨着弋棲月來過東臨,如今卻是弋棲月牽着線,二人來談判的。
女帝陛下的閒話是說不得的,除非腦袋脖子齊齊都不想要了。
於是他選擇了安安靜靜地只是安排,臉上的微笑合禮而又客套。
除此之外,大概便是告誡下人,也在心裡告誡自己,說話要注意。
若是分不清誰是誰,不要隨口說,便說一句‘公子好’,穩妥也無錯。
於是,當弋棲月瞧見他,笑着指着一旁的水池說‘不論池中水多水少,折騰起來,都難免要濺出水花,讓這一池水缺少些許。’
易無書便笑答:“池水有度,自己絕不起風弄影,只盼外來之風多相體諒。”
於是弋棲月也知道易無書的聰明,他講明瞭會注意分寸,同時也提醒她,請對東臨存有重視和保護之心。弋棲月以爲這是極好的,畢竟兩相尊重,左右都是好事,行事也方便穩妥。
到達當晚,弋棲月便暗中約到了墨蒼落。
那時他立在東臨山莊花園一處,弋棲月在遠處丟了個石塊兒,‘啪’的一聲輕響,墨蒼落回神過來,藉着月光瞧見她,便匆匆過來了。
“墨某人會遵守諾言。”
他微微皺起眉頭,卻是低聲說着。
弋棲月笑:“朕也會遵守諾言。”
墨蒼落壓低了聲音道:“那陛下請講,想要讓墨某人殺的,究竟是什麼人?”
弋棲月咬了咬脣,那日書上的話語清清楚楚地呈現在腦海裡。
胥海、胥洋兩兄弟,北朝爲官,涉及私鹽。
究而查之,是以借王之名,販賣私鹽,至於百姓受災,處九族之罪。
烈火連天,家僕攜二襁褓小兒潛,得出生天。
後家僕亡,二小兒南行入五派之首,滅族只恨,歸於弋氏。
是了,是了。
一切都是吻合的,胥先生。
雖然一番查究,湛玖得不到確鑿的證據,甚至連消息都寥寥,但是對於連南國營裡消息都能弄到手的弋棲月而言,幾乎弄不來一丁點兒消息的地方,才顯得更爲怪異。
沉了口氣,方纔想要說出名姓來,便只聽見外面一聲尖利的慘叫。
二人雙雙一愣,卻只聽外面有蹬踹之聲。
“蠢東西!”
有什麼東西沉沉地落在地上,聽着一聲悶哼,大抵是個人。
“唔……”
“蠢東西,沒個分寸,你這麼做,想置先生於何地!”
一個聲音怒斥道,同時外面又是蹬踹之聲。
隨後,一個男子顫着聲線:“我……我只是想着……”
“當年先生對弋棲月那般好,還、還救過她的性命……”
“如今弋棲月卻背叛蒼流,她每次去蒼流,派里人……都說是先生給她開的門道,先生素來性子平淡,也無從辯解……”
“先生這麼多年治病醫人攢的聲望,被她這來來去去好幾趟,旁人猜來猜去,都敗光了……”
“現在,若不是掌門還肯信任先生,真不知道先生應當如何在派中立足。”
“我……我只是想要幫先生正名。”
顫顫巍巍,小心翼翼地,聽來格外忠誠。
“糊塗!”
“你這麼想想也是可以,但是你何苦糊塗到去燒北國皇帝的車!”
那人低聲怒喝。
林子裡,墨蒼落聞言身形一僵,隨後皺起眉頭來。
弋棲月這邊眸光卻深了一深。
顫抖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我那次……我那次和幾個人一同,奉命下山去弄藥……”
“恰好發現了那車架,我幼時見過皇帝出行,只覺得那車架大概是北國皇帝的。”
“見那車停下了,幾個侍從走開,空出一個空當來,我一時心急,也沒多考慮,就用火點着了……”
他說完,又顫巍巍地不說話。
“那你可想過……”
“這等事如果被北國皇帝查出來,全部的事情都要由先生擔得!”
“先生他宅心仁厚醫了一輩子人,憑什麼替你擔這個罪名!”
那人依舊顫聲道:“所以……所以我來尋掌事……”
“我要見先生,見掌門,我要自首……”
“燒車的罪名我來擔,我會把一切都說清楚,要殺要怪……都我來擔,不關先生的事!”
弋棲月細細聽下來,卻是挑了挑眉。
“墨掌門。”
她緩聲啓口。
墨蒼落回神過來,沉了口氣:“方纔聽見的這件事……”
弋棲月笑:“這件事不重要了。”
“朕也無意追究。”
“還是繼續說此前的合約吧。”
墨蒼落愣了愣,隨後頷首:“好。”
弋棲月道:“明日一早,和談之前,朕想要看到——”
“胥先生的頭顱,完完整整地脫離頸項,出現在朕眼前。”
墨蒼落愣了愣,隨後卻在心下暗道。
胥先生這一筆,未免太傻了。
當真是反着用勁兒,反而把自己送入火坑。
也是,旁人他也許能算計得了,但是對弋棲月用這一招未免太自負了。
他頷首道:“好,明日一早,定會奉上。”
弋棲月笑笑:“墨掌門真是痛快人,如此,但願合作愉快。”
其實方纔那番話,不自欺也未能欺人。
幾個學醫藥的、名不見經傳的小弟子,恰好碰見,便能如此快速而又輕而易舉地燒掉她剛剛離開的皇家車架?
燒完之後,又能飛快地把現場打掃乾淨?
弋棲月敢保證,如果蒼流幾個小弟子都有這等能力,恐怕蒼流一派早已雄霸天下了。
這麼明顯而又刻意,分分明明便是給胥先生開脫的。
以至於這一番話聽下來,之前對於‘蒼流想殺她的人究竟是不是胥先生’的猶豫,已經成爲了篤定。
而弋棲月、墨蒼落二人,其實皆是所料不錯。
外面這二人,的確是胥先生安排的‘替罪羊’。
但是胥先生的初衷,這一番話只是說給墨蒼落說的,並沒有弋棲月的事。
胥先生算計着,不管墨蒼落會不會發生端倪,都是好事。
如果墨蒼落沒發現,也許在弋棲月想要對他動手的時候,墨蒼落可以以‘公道’來阻止,弋棲月名不正言不順,便殺不了人。
而如果墨蒼落髮現……
胥先生肯定,墨蒼落和他一樣,都想要推翻北朝。
這是潛藏的恨意和野心。
這樣子,墨蒼落會盡力保住盟友。
可惜人算不過天算,這一番話,恰恰被弋棲月和墨蒼落二人一併聽到。
幾句話下來,墨蒼落生了疑,而弋棲月更是心知肚明。
此時她卻選擇自退一步,忽略燒車一事,只說殺死胥先生。
墨蒼落被硬生生塞了個人情,又想着,‘謀殺北皇’的事到底也是發生了的,終歸要選一個來擔這個罪名,而聽着那番話,胥先生八成也不會是全然無辜。
於是,胥先生和蒼流,他選擇了蒼流。
而墨蒼落,是個眼疾手快之人,大抵不當個劊子手都是屈才了。
第二日一早,弋棲月當真得到了胥先生的項上人頭。
可是那顆頭顱上沒有痛苦和驚懼,只有一派平和。
弋棲月算計着,墨蒼落大概是趁着胥先生睡覺時候,潛進去一刀斬首的。
真真是乾淨利落啊。
“墨掌門……誠不朕欺。”
弋棲月垂了眸子,接過這裝着頭顱的匣子,低低淡笑。
墨蒼落頷首。
“朕也自當遵守承諾。”
“夜君閣下,朕已經替掌門請來了。”
不僅僅搶來了,她還實實誠誠地、順便睡了一晚。
“夜君說在正廳見我二人,不若一同過去。”
弋棲月沉了口氣,又道。
墨蒼落頷首:“那便勞煩陛下帶路了。”
這一路走着,弋棲月卻思量着。
夜宸卿這廝,一早晨起來,隨便披了一件衣裳,就在窗邊不緊不慢地梳着他凌亂的頭髮,那模樣她記得清楚。
倒不知現在他過來了,規不規整,合不合禮。
若還是亂七八糟……
不知不覺間已然停在了正廳門口。
屋內的男子一襲玄色衣袍,弋棲月細細一瞧,他那腰封分明就是當初那個摁釦的。
心裡便也禁不住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