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北都的第一場雪不大,但是它落下的時候,湛玖帶着無影終於抵達了北宮。
那一早晨醒過來時候,弋棲月只覺得天氣蕭瑟,彷彿是昨晚不曾關窗。
揉了揉眼,下意識地去瞧窗外,卻在瞧見外面隱隱約約一盞燭的時候心裡空了一空。
——湛玖帶着無影到了北宮了。
咬了咬牙,又覺得多待一時算一時,身邊的夜某人還睡得迷迷糊糊,於是弋棲月想着,自己不妨也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窩在他懷裡再歇一會兒。
不歇白不歇。
於是她便又把自己的頭縮回去,往旁邊人懷裡鑽了鑽。
夜宸卿閉着眼,她往他懷裡蹭過去的時候,他睫毛顫了顫,隨後下意識地擡手,把她往懷裡一撈,嚴嚴實實地護着。
暖和。
弋棲月擡眼瞧了瞧,他睫毛安安穩穩停着,大抵是又睡過去了。
於是她強制自己閉上了眼睛。
唔,他沒醒,她也沒醒。
誰都不知道湛玖他們回來了。
伸手出去抱住身邊人的腰,只覺得這廝真的跟個大暖爐一樣。
只是冬天要來了,她的暖爐這個冬天卻可能不在啊。
只可以,一直心裡算計着這些,再暖和也睡不着。
就這麼白白閉着眼靠着他,直到抱着她的人身子動了動。
弋棲月咬了咬牙,面上不動,卻是擡手緊緊地抱住他。
身旁人身子一滯,隨後一手抱着她,另一手掖了掖被子,又給她理了理亂糟糟的發。
他的動作很輕,可是一來二去,這種輕柔又發癢的感覺,讓弋棲月覺得,自己這懶覺是徹底裝不出來了。
蹭了蹭夜宸卿的胸口然後擡頭睜眼看他,卻見這廝勾着脣角看着她笑:“第一次見到陛下懶牀。”
弋棲月咬了咬脣,目光瞥向一旁的燭,如今天色又亮了些,顯得那盞燭沒有這般亮了,可是依舊能瞧出來。
“他們大抵是到了。”
夜宸卿微微一愣,隨後只是擡手揉她的頭:
“如此,臣下全全回到北宮的日子,也快到了。”
但願如此吧。
弋棲月咬了咬脣,卻不多說。
大抵理好了,外面一喚,湛玖便閃身出來了。
弋棲月瞧着他面上的一道傷痕皺了皺眉,擡手摸了摸:“這是怎麼弄的?可是處理好了?”
湛玖頷首:“陛下,是路上樹枝劃的,已不礙事了。”
弋棲月一顆心放下來,又問:“你當時說無影放了火,他自己也受了傷,如今怎麼樣了?”
湛玖道:“大抵都是外傷,只是當天流的血有些多,現在正在暗廳候着。”
弋棲月點一點頭:“辛苦了,如此,一會兒便將他帶過來罷。”
屋內夜宸卿已然將衣衫搭理齊整,弋棲月瞧了瞧他,平心而論,這幾日許久沒瞧見他這般規整的模樣了。
幾步走過去,忍不住擡手摸了摸他的衣襟。
夜宸卿垂了眸子看着她,只是揚着脣角笑。
“真是許多天沒瞧見你這副樣子了。”弋棲月挑起眉睫道。
心裡不舒服,可又不想說傷感的話,感覺那是在提前離別。
夜宸卿笑:“陛下歡喜臣下如何模樣?”
弋棲月道:“最歡喜的,大抵是東國祭祀那天的衣裳。”
不假思索地說得極爲自然,彷彿這幾日連摺子都不專心批改的人不是她。
夜宸卿低頭瞧着她玲瓏的指節:“爲何?”
“大抵是因爲……那衣裳剝起來的手感,是最好的。”
“還有那腰封打開來時,一聲脆響,舒服得緊。”
說着探出手指來,輕輕重重地戳他的心口。
夜宸卿垂下眸子來,修長的手覆在她手上,隨後他的手合攏,包裹着她的手。
門外卻忽而傳來‘噗通——’一聲,再然後,是一聲低啞的‘主子’。
無影來了。
想來夜宸卿這廝此番詐死嚇到的人不少,如今弋棲月聽着,門外無影的聲音全全是發顫的。
所以她也並未介意,譬如無影在北宮卻全全對她視而不見此類問題。
打開門,無影便跪伏在門外,高大的身軀蜷成一團,還在顫着,竟顯出幾分可憐來。
不多說,弋棲月沉了口氣,一揮手,帶着湛玖舉步離開。
“方纔倒是沒來得及問你,這幾日天氣轉涼了,在外面過得可還好。”
湛玖愣了愣,隨後低低道:“謝、謝陛下。”
“南邊暖和,屬下也結實,不妨事的。”
“來去這幾天,又是讓你全全休息不得,只是事情敏感,朕也只信得過你去做了。”弋棲月沉了口氣,轉頭看着他。
湛玖點頭:“屬下明白,陛下信任,是屬下的福氣。”
弋棲月搖一搖頭:“累着你了。”
“安排一兩個你信得過的人給朕,你便先休息半個月,也不要想着什麼時候再給他們頂班做事,就好好歇着。”
湛玖於她,其實是親人一般的存在吧。
她在最落魄的時候碰見他,那時候他迷迷糊糊地選擇了她。
然後風裡雨裡的,她一路摸滾爬打,他便一路相護。
哪怕當時她給不了他任何東西,也給不出未來如何的承諾。
有時候只能同他一起吃些野果喝山泉,他默不作聲吃得飛快,卻在一天夜裡給她偷偷摸摸偷來一隻雞,弋棲月欣喜之餘也好奇,畢竟那一帶鮮有人家,誰知點了火,卻發現這廝手臂上鮮血淋漓,一問才知道,這隻雞竟他是去山上老狼的窩裡弄來的,那時他把手臂往後一藏,支支吾吾地:
“我瞧了,狼還沒咬。”
“月,吃吧。”
還有,有一次追兵在後,偏偏下了瓢潑大雨。他二人躲到一處小洞裡,弋棲月來了葵水,小腹劇痛,咬着牙卻又不知道怎麼同他講。那時候湛玖大抵只是瞧着她面色煞白,便一眼不發地堵在洞口看着,不讓她輪班,她過去,他便將她推回去。
那天他睜了一夜的眼,第二天一早,面上全是水,淋得發白,他也不多說,到了大抵安全的地段,點火烤了烤便說沒事了。
他隨着她從奔命到稱帝,沒叫過一句苦。
早已是親人了。
不僅僅是在她心裡。
當吃到了靈隱寺,瞧見母親,大抵說了這一路,母親眼圈紅紅的,而後直說她要當湛玖是她的親兄弟。而每每去了靈隱寺,母親便也時常給湛玖遞吃的喝的。
湛玖那邊愣了愣,隨後有些木訥道:“不礙事的,陛下,這段路不長,屬下也不累,不用休息的。”
弋棲月皺了皺眉頭:“你總歸也不是鐵打的。”
“可是即便不說添的任務,即便是尋常輪班,你也常常替別人做事,不安生,朕如今想着,不能因爲信任便總是委屈你。”
湛玖踟躕道:“算不得委屈的,陛下。”
弋棲月卻搖頭笑笑:“你也不是孩子了,也該注意着身子。”
“便按照朕說的去做罷。”
-
此時此刻,屋內。
無影大抵把如今夜雲天的情況講明瞭,隨後踟躕道:
“主子,屬下大抵將事情處理妥當了,當時便想着,屬下燒車那日對不起主子,要給主子報仇的。”
“只是東皇當時被護得嚴嚴實實的,其他人去向也不明,只有淮川,因爲病得重,東皇等人還未來及將他移開,屬下算計着,如今淮川分明便是東皇僅剩的希望,於是便一個人過去放了火。”
夜宸卿聽着他這一番話心裡沉了一沉,隨後低聲道:
“若是事情當真如此。”
“也莫要爲此賠上性命。”
無影咬了咬牙,重重一叩頭:“屬下的命不值錢,全全都是主子的,主子能碰上北國陛下,被她救下,是主子有福運,但是屬下當時……確是太莽撞的。”
夜宸卿眸光沉了沉,只是搖了搖頭:“那你便記着。”
“以後若再有什麼意外,你只管好好守着夜氏。”
無影咬着牙稱是。
隨後卻又小心翼翼道:“不過,主子,放火之時,屬下瞧見了……”
“一個當府的女子,句句叫囂,似是那裡的侍衛,屬下取了她的性命,揭開面巾,卻發現好似是……許嫣的樣貌。”
只可惜當時時間緊迫,瞧了一眼之後,後面追兵便來了,他便也沒來得及細看。
“主子,如若那女子真的是許嫣,難不成,這麼多年……”
夜宸卿卻只是搖頭笑笑:“我這些年瞞着母親,不想你也沒看清。”
“許嫣乾淨不了,少說也有三成是東皇的人。”
無影一愣,隨後道:“主子,這……”
夜宸卿笑:“你許是沒在意,當初母親入宮,跟隨在她身邊的,只有許嫣一人,母親的許多事,大抵都只有她知曉。”
“母親當初懷着東皇的孩子是不錯,但是身爲夜氏之主,孩子生下來,全身而退,並非難事,若你是東皇,難道不會動手腳,想方設法多牽制她?”
無影愣了愣。
忽然發現,這麼多年,自己的心思到底是簡單了。
夜宸卿緩聲又道:
“而事實上,母親回來後不久,便將夜氏之主的身份給了我。”
“而後,她一開始算計着讓我娶許嫣,陛下出現後,事情被擱置,之後她大抵也覺得事情怪異,只說可惜,再不念叨着讓我娶許嫣。”
“而許嫣這時候,偏偏就敢以母親的名義,幾次三番鬧事。”
“都不是癡人,她這麼做,怎麼可能沒想過,不害怕話語被揭穿?”
“而她恰恰是不害怕,除了背後有另一個能制約母親的、讓她嫁給我的力量指使以外,還能有什麼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