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罷墨蒼落,弋棲月回到宮中,卻恰恰碰着湛玖執着一封信歸來,她一瞧,確是夜宸卿那廝的回信。
這時間錯開得當真是剛剛好啊。
弋棲月打開信件來,映入眼的是熟悉無比的字跡,瞧着那廝還是忙裡偷閒地給她寫了這般多,心裡竟是有些沒出息地、暖融融的。
再仔細瞧,這一封信,只有第二段寫的是暗器一事,他答應了下來,並約着詳談,卻只有寥寥數行。
剩下的,一則是大抵交代南邊的情況,一則是囑咐了她半天。
至於囑咐的,也全是一些添香弄茶的小事,甚至還說着,他想起來牀頭有一個硬尖角,應當讓人儘快修好了,弋棲月也全全瞧下來,末了覺得這廝當真是婆婆媽媽的,只是她偏就嫌棄不起來。
真心歡喜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大抵是即便瞧不見人,只看着他寫來的一封信,頭腦裡便能想起影兒來,然後不知不覺地嘴角上揚。
索性同夜宸卿約在了靈隱寺,一同前往瞧母親。
一則是讓他和母親都安心,二則是靈隱寺最爲安全隱蔽。
至於除夕宴,身旁少了一個人,弋棲月端坐在高臺,眉眼裡卻是平淡而又安然。
她早已不是那個年輕的、強行掩飾自己慌亂的帝王了。
如今北國言論捏在她手裡,而她也分外肯定,如今沒有人再敢公然爲後庭之事直言。
更何況,此事她雖說不是全然正確,也絕非是全然錯誤。
鐘聲起,北國女子執盞而起,舉杯祝酒。
羣臣亦是舉酒慶賀。
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大抵鬧了半夜,直到杯盤狼藉,各自散去。
弋棲月舉步走在北宮御花園裡,微醉,步子卻是穩健的。
湛玖和碧溪二人,一左一右隨在她身後。
弋棲月便一路走着,直到她停在高臺之前——
去年此時,就是在這裡,那個傻乎乎的夜宸卿。
煙花便在遠處一朵一朵地綻放開來。
弋棲月的眸光閃了閃,卻是立在此處默不作聲。
她知道自己並不必等,因爲他不會來。
前一封信上,他說,除夕之夜,東國南國變亂之時。
於北都遙遙相望,插不進手去,便在此安安靜靜地等。
這是一個趁火打劫的時代,北國早已養好了兵力,只等東國南國一亂,而墨蒼落那邊也‘勤快地’將三州各個雜亂勢力去除併吞,便是她弋棲月趁亂而出,坐收漁翁之利的時候了。
也許這樣不仁不義,甚至會被冠以‘梟’字,但是,如果有最簡單而直接的、損失最小的、通往和平安定的方式,又爲何要不選呢?
此時此刻,東南兩國邊界,對峙依舊,沒有煙火。
南國主帳裡,傳出壓抑的咳嗽聲。
“陛下。”
衛成碧端着一杯羹湯跪在桌旁,頭都不敢擡。
耶律澤沒有回話,許久之後,衛成碧只覺得托盤一輕——那杯羹湯終於被他接過去了。
耶律澤重重吁了一口氣,執着湯勺一勺一勺地喝着羹湯。
這分明是除夕夜,可是莫說除夕宴了,他身爲皇帝,卻是連一口東西都不曾吃。
大抵中午也沒顧上……
罷了,記不得了。
衛成碧依舊跪在地上,只是小心翼翼地瞧着面前的男人。
他還不到三十,二十多的年紀,頭髮卻已見了白。
衛成碧說不出其他來,只覺得見狀心裡酸酸澀澀的。
大抵是因爲,雖然她和這個男人之間別扭而罕有感情,但是至少,從始至終,他都只有她一個女人。
不管是他作爲世子,還是作爲皇帝,雖說他並不寵愛她,但也不曾再納一人。
她衛成碧不是皇后,卻是那空蕩蕩的南國後宮唯一的主人。
衛成碧是一個有良心的人,她懂得這一切的不易,懂得他對她多少還有信任和尊重,懂得如今能走到這一步,救下家裡的母親,不說八成,也有五成是因爲他。而南太后去世之前,也攥着她的手,顫巍巍地託她照料耶律澤。
如此,衛成碧咬着牙覺得去做。
“陛下歇歇吧,今日是除夕。”
聲音很小,她低低道。
耶律澤久久沒有回話,末了卻是低聲道:
“因爲是除夕,便可以歇息嗎?”
“戰局僵持,越是特殊時候,越容易被對方鑽了空子。”
衛成碧身子一抖,隨後忙伏地:“臣妾胡言。”
耶律澤搖了搖頭,聲音裡滿是疲憊:“不曾怪你。”
“起來吧。”
衛成碧鬆了口氣,乖乖站到一側。
卻只見身旁人立起來,舉步朝着營帳門口走去。
簾子打開來,他的身影映着月光,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淒冷。
衛成碧在他身後只是默然瞧着。
卻是不知不覺間,聽見了一陣低啞的聲音,彷彿是琴聲,彷彿是歌聲。
耶律澤立在前面,脊背亦是一僵。
細細聽來,分明是《家門謠》。
霎時間,鐵血漢子的眼眶便煞紅了一片。
想起了他小的時候,沒有弟弟妹妹,父皇母后守着他一個人。
當時父皇會將他舉到肩頭,搖搖晃晃地嚇唬他,然後笑呵呵地說這是給未來的南國勇士練膽識。
而母后在一旁,手裡繡着東西,時不時擡起美麗的眼睛看着他父子二人,而她嘴裡輕輕哼唱的,便是這一首《家門謠》。
可如今,他的父皇,他的母后……
一時間,心彷彿被狠狠打了一拳。
耶律澤狠狠咬了牙,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可倏忽間卻聽見一旁傳來低低的、壓抑的嗚咽之聲。
他身形一僵,隨後回神過來。
“哭什麼?!”
循聲看去,聲音嚴厲而又嚴肅。
不遠處一個南國士兵‘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陛下,陛下,屬下……屬下想起了家裡的老母親……”
那兵士嗚咽道。
耶律澤心頭一凜,瞧向四下,藉着火光,卻只瞧見,幾乎所有兵士,面上皆有悽楚之色。
就像他自己,也是險些潸然。
可是,那一首《家門謠》,卻是無休無止,循環不停。
四下的氣氛愈發壓抑,沒有人說出來,但是守衛的脊背分明彎曲出了淒涼而又思念的弧度。
“哭什麼,保家衛國,戰勝東寇,朕會以千金賞賜有功之人!”
耶律澤意識到事態不對,狠狠咬牙,一聲斷喝。
孰不知,此時,南營之外,白衣之人,坐於雪中枯樹下,梨花染墨發,十指落古絃,流落而出的分明便是這《家門謠》的曲。
卻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脣角微揚,公子如玉,一遍復一遍,彷彿這雪天全然不寒涼。
琴聲和着內力,飛落出很遠去。
不遠處,幾位黑衣人立在雪地裡,一句一聲分明便是《家門謠》。
聲音亦是遠傳。
直到,眼看着南營點燃的火開始亂起。
黑影一閃到白衣人面前:“主子,南國皇帝召集士兵了。”
夜宸卿脣角一勾,笑道:“以北國符,召集南營中伏着的北國兵士作亂。”
“出兵。”
不錯,弋棲月一早借兵耶律澤,在耶律澤軍中留下了伏兵。
而後在夜宸卿離開返回南部時,她將信物交予夜宸卿一份。
無影頷首稱是,黑影一閃,再度消失。
這邊,琴聲歌聲依舊。
直到——
撲簌簌,冷箭襲來。
此方刀劍陡起,霎時間擊落下飛來的冷箭。
夜宸卿脣角勾起笑意來。
冷箭飛來,南皇已經慌了神。
想要打斷這琴聲籠絡軍心?
如果琴聲歌聲不停,你那邊,是不是便會一敗塗地?
東南邊陲的除夕夜,沒有煙火,只有戰火。
悽悽琴音下,兩國軍隊的僵持漸漸瓦解,東國軍隊一路推進,最終南國軍隊忍痛防火燒橋,總算擋住了一路迫近的東國軍隊。
天亮了。
東國軍隊早已在洛水對面紮下了營寨,在這一邊遙望對岸,南國軍隊也紮下營來,可是營中卻又一種難掩的頹敗之氣。
南國主將強壓軍營中的言論,屢屢鼓舞士氣,拼命地隱瞞南皇暈倒的消息。
而東國這邊,夜宸卿一襲墨藍色的斗篷,他拂去身上的落雪,一躍上馬,帶着一隊人,悄然轉身而去。
東國,東皇不省人事,剩餘人等早已亂做一團。
許久不見的國師夜倫,卻帶着乾妃舉步入了大堂。
公主淮柔在堂正中惴惴然,夜倫卻笑:
“公主,夜雲天歸來。”
“東國之兵事、國事,自此往後,公主不必憂心了。”
淮柔一愣,隨後擡眼看着一旁面無表情的乾妃。
她知道,乾妃和父皇之間的關係,也知道之前太子身份有諸多疑點,而此前乾妃,在夜雲天和東國的關係上,也是搖擺不定。
只可惜,這一次,乾妃的眼睛裡盡是堅冰,半分鬆動都沒有。
或者說,如今她已經不是乾妃,而是夜氏夫人夜淥。
那些人自焚燒車之後,夜淥徹徹底底斷了對東國皇室的念想。
至於和東皇之間……
大抵東皇只是她一個迷亂又複雜的感情寄託。
如今想明白,當初之所以看重那繡心鐲,並非因爲是舊物,也並非單單想着相逢,或是單單想驗明那女帝的真心——
委實不過是念着當年的那個衣冠怒馬的白衣少年,墨長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