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吃得熱熱鬧鬧,外婆使勁給我們夾菜,“多吃點,瞧你們瘦的跟猴似的。”外婆笑着看我們吃。
“外婆,你也吃。”我扒着滿滿一碗菜。
“是啊,奶奶快吃,您做的雞腿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了。”江溯讚不絕口。
“好好好,想吃還不簡單,以後常來,奶奶天天給你做。”外婆的眼睛彎的像月牙。
“那太好了。”江溯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轉身添了一碗飯。
“小楓,以後來提前跟外婆說,什麼都沒準備,你媽前兩天來過,好久不見你爸了。”外婆說。
“這樣就挺好的外婆,我今天來也是突然很想您才這麼迫不及待的,我爸,我也很久不見他了。”我應到。
“不說了,來,吃菜吧。”外婆夾起只有菜莖的奶白菜。
我看得又是鼻子一酸,小時候吃東西很挑,青菜只吃菜葉子,所以外婆一直把菜剁成兩段,煮好後自己吃菜莖,葉子留給我。別人知道了也只會嘲笑我,教育我,我也早已習慣吃菜整條吃,可外婆永遠記得我愛吃的,並且願意只讓我吃我喜歡的,所以每次回家吃飯纔會發覺依然有人很愛我。
我忙夾了幾筷奶白菜葉給她,“您吃這個。”
吃完飯後我和江溯收拾飯桌把外婆推去看電視,外婆笑呵呵地搬着小板凳,她突然從房間拿了封信給我,“小楓,你還記得小時候跟你玩得很好的那女同學,好像是叫巧巧的,她後來不是出國了好久沒回來嘛,前不久她寄了封信來小賣部給你的,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說的。”
“巧巧?她寄了封信回來?”我驚訝擡頭。
“喲,這不就是你那個青梅竹馬嗎?她出國啦?”江溯在3g的時代用着2g的網,用緩慢的熱情津津樂道。
潔白的信封中間端端正正寫着幾個字,季楓收。寄件人是,曉巧巧。短短六個字卻讓我拆信的手指微微顫抖,真的是你嗎?你還記得我。
江溯好奇的湊過頭,“季楓,好久不見。”
“去,洗碗。”我捂着信走開。
“咳,說不定人家忍辱負重學成歸來娶你來了,這就是聘書。”江溯調侃着,轉頭把碗碟放進洗碗池裡。
‘我是巧巧,沒忘吧,你說過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只是當時的我實在無法開口與你道別,所以讓現在的我當面跟你道歉吧。我還記得奶奶家的地址,也不知道你有沒有搬走,但哪怕還有一絲希望我都會給你寄一封信。
這麼多年你過得好嗎?我呀,最近回桐城了,以後都留在桐城,在這裡參加高考,讀大學,工作,你也準備讀高三了,我們有沒有可能再做一次同學,甚至同桌呢?哈哈哈,在美國這麼多年,我還是時常想起我倆以前的日子,回想起來那些原來都叫做‘無憂無慮’。
我們能再見個面嗎?我回來後的每個星期六下午兩點都會去小學門口的雪糕店坐坐,總是給多我們一個雪糕球的那個老闆娘還在刨着冰,店面也重新裝修過,大了很多,我坐在窗口的位置都能看見以前上課的班級,雖然沒有了吵吵鬧鬧的小學生,雖然老闆娘也不記得我了,但我還能聽見上下課的打鐘聲,也依然懷念這一切,如果你能看到這封信的話,我們見個面吧。
祝你永遠快樂。’
落款,最好的同桌。
信件很短,我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一直酸酸的鼻子終於不爭氣的聳動兩下,眼淚奪眶而出。原來還有一個人一直惦記着我。
“我好想你,從來沒討厭過你。”我輕聲說。
看看日曆,今天星期五了....明天!明天星期六!我猛地擡起頭,忙跑回到客廳大叫,“明天!就是明天!”
“明天怎麼了?”外婆和江溯好奇的探頭看哭笑不得的我。
我連忙組織語言,“巧巧給我來信說她回桐城了,約我明天見面。”
“這麼巧呀。”外婆笑了,“對了,你們小的時候常來家裡玩,她還落下本書沒拿走呢,你去你以前的那箱書裡找找,回家的時候帶上,明天還給人家。”
“有嗎?但是都這麼多年了人家也未必要了吧。”我納悶。
“你管人家要不要,反正都是人家的東西你還就是了。”外婆把頭縮了回去。
江溯邊脫手套邊說,“小青梅回來了你就高興,見到我什麼反應都沒有,有些人啊。”
“你怎麼不洗碗就脫手套了?”我挑挑眉問,
江溯一愣,“我哪會啊,你看我家裡連碗都沒有的。”
“你怎麼活到這麼大的?”
“我活着又不靠會洗碗。”
“過來,我教你。”
“淨教些沒用的。”
那天晚上,我教會了嬌滴滴的江溯洗碗,學得一塌糊塗,洗得一片狼藉,然後我被外婆說了一頓,又重新把碗筷洗了一遍,而他爲所欲爲的吃着小賣部的零食,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打開封塵的紙皮箱,裡頭放的都是些信件,書稿,本子,我一件件拿出來,“這是做滿筆記的筆記本...這是小學的畢業證...這是初中的准考證...這是高中的錄取通知書...這是高分試卷...這是獎狀...”這些都是外婆幫我保管下來的。以前怎麼就不知道這個箱子呢?我搖搖頭,快拿到箱底的時候,突兀的出現本厚厚的新華字典。
新華字典?我好像有點印象了。拿起一看,書頁側邊寫着“曉巧巧”。果然是她落下的,明天拿給她去。我把字典拿出來,又把東西一件一件的放回箱子裡,真是一個珍貴的箱子。
等我重新整理箱子的時候才發現旁邊塞着一本不起眼灰藍色的本子,這又是什麼?我好奇翻開。
一九九二年二月十五日,有個小生命降臨我家,我做外公了。我給他取名,季楓。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這孩子是上天給我們的禮物,我只希望他以後平安快樂......
一九九二年五月二十五日,小楓百日了,長得白白胖胖的,眼睛大大的,黑溜溜盯着人看,喜歡沖人笑,今天我們一大家子一起去拍照了......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今年的最後一天裡小楓會走路了!我看着他搖搖晃晃的朝我的方向撲來,老淚縱橫......
一九九三年二月十五日,小楓一歲了,這是他第一次過生日,我買了個大蛋糕慶祝,給他點了一根蠟燭,他還不知道什麼是生日,但他能知道外公很愛很愛他........
一九九三年八月七日,小楓會喊媽媽了,再不久就會叫外公了吧.......
一九九四年七月三十一日,小楓今天吃葡萄了,吃完還會把皮丟去垃圾桶,真棒......
一九九五年二月十五日,今天已經是小楓過的第三個生日了,他已經學會要禮物了,哈哈哈,真希望你三十歲的時候外公還能給你送禮物......
一九九六年九月一日,小楓去上幼兒園了,當初那個小不點已經長大了,書包比他的身子還大,可他還是要揹着去上學了......
一九九七年四月八日,今天去幼兒園接小楓晚了,別的小孩子都被接走了,小楓一定等的很着急吧......
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十二日,小楓今天又被俞佳欺負了,整個左手背都被指甲抓花,俞佳她奶奶晚上還跑來鋪裡鬧事,真是欺人太甚!有時候,也是能打回去的.......
一九九九年九月一日,今天是小楓上小學的日子了,看着他揹着藍色的書包跑去學校心裡感慨萬分,我的小楓啊,一定是最棒的孩子......
日記停止在我小學開學的第一天。我看着,感到驚喜開心,再看,卻潸然淚下,這本封面空白,邊角磨破,紙張也泛黃的灰藍色小本本居然是外公用來記錄我長大的日記,也是他在人間留給我的最後一份禮物了。
外公啊....我泣不成聲,抱着本子,整顆心都像泡在檸檬水裡。原來外公給我寫了本日記,原來有人記載了我整個孩童時期的點點滴滴,裡面有很多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它對我來說是如此重要。可我到了今天才第一次知道這本日記,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沒人告訴我?
我跪坐在地上低聲哀鳴,淚水洶涌,生怕驚動了隔壁的外婆和江溯,內心五味陳雜,痛苦、懊悔、自責、無力、悲傷、激動、釋懷,都有。它們交織在一起不斷衝擊着我的大腦,我感到筋疲力盡,想喊,想跑,身體卻不由自主癱坐在地,一動不動。
一張紙巾遞了過來,“楓葉,別哭,你這樣我也很難過。”是江溯,他不知道在門口多久了,抓着一包沒吃完的零食。
他幫我把筆記本和字典裝進揹包,又把散落的東西收拾好,“我一出生就沒了外公外婆,還是從照片上認識他們的樣子的,我沒聽過他們的聲音,也不瞭解他們,現在提起他們也沒多大的感觸,而你比我幸運多了,你已經擁有過別人從來沒擁有過的東西了,你的外公外婆都很愛你,這已經足夠幸福了,所以你要感恩,要珍惜,要過得開心,我覺得這纔是你外公最想看到的。”
我用紙掩面,如鯁在喉,只覺得江溯在這很礙事,還吵人,想哭都哭不出來了。我想我現在的樣子一定特別醜,哆嗦開口聲音沙啞,“謝謝...”說完我就緊閉着嘴,生怕又要嚎出聲。
“好了好了,我話也說完了,你自己消化消化,差不多得了。”他緊鎖的眉頭解開了,把零食一倒而盡,“走吧,我們回家,不早了。”
“回家!”我胡亂抹了一把臉,挺起身子眼睛鼻子紅通通的望着他。
我們和外婆道別,外婆雖不捨但還是揮了揮手,“早點回去吧,回到家就晚了,以後有空再來看外婆。”
“知道了,您快些進去吧!”我從外婆家拿回單車,跟江溯一起騎回家,書包裡裝着新華字典和日記,背起來卻覺得沉甸甸的,原來愛是很有分量的,我感受到了。
江溯卻把我帶偏了,我跟着他騎,越來越不對勁。
“塑料,你去哪啊?”
“去花鳥市場啊。”他笑着,騎得飛快。
“去什麼花鳥市場啊?”我蹬車追着。
到了花鳥市場,他走馬觀花的轉着,嘴裡還唸叨,“怎麼沒有呢?”
“你要買什麼啊?”我問,下車推着走。
“在這!找到了!”他突然驚喜的指着一小攤。
我順着他的手指望過去,那裡居然擺着幾條鬥魚。“塑料,你怎麼又要買鬥魚?”
“我跟奶奶去市場的路上她給我講了個故事,你說魚缸空蕩蕩的多難看啊。”江溯輕輕的說了句雲裡霧裡的話,轉頭又對賣魚的人說,“老闆,給我拿條藍色的鬥魚。”
我愣了好久,看着他傻里傻氣的背影分外感動,搞什麼啊,總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話涌到嘴邊卻不知道怎麼開口,千言萬語只說出來幾個字,“江溯,謝謝。”
“你不用對我謝謝。”他回頭對我笑,“要不我們給它起個名字,有了名字會活得久一點的,因爲承載了希翼。”
“啊,清蒸魚?”我脫口而出,壓根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噗嗤。”他沒憋住笑出了聲,接過買好的藍色鬥魚,“你安的什麼心啊,你看這條藍色的叫江楓,我家那條紅色的叫漁火,怎麼樣?”
“應景。”我點了點頭。
叮鈴,風鈴響了
“來了來了,要買點什麼?”外婆走出來。門口空無一人,玻璃櫃臺上靜靜放着條藍色鬥魚,那顏色像極了外公生前常穿的那件藍色外套。外婆站在哪看了許久,屋裡傳出電視機的聲音,後來她拿起袋子,把鬥魚放進牀頭櫃上的空魚缸裡,一切恢復了原樣。
“楓葉,你明天是不是要去見你的小青梅了。”
“對呀。”
“那你是不是要準備份見面禮物?”
“是呀。”我擡頭看見夜空中掛着輪皎潔的月亮,車騎得輕快。
“你爲什麼給她準備不給我準備啊!你這是性別歧視!”江溯突然嚷嚷。
“我給你準備什麼啊!”我也跟着大叫。
路燈下,兩位騎着單車的少年身影被拉的很長。
回到家,我從房間找出書紙給筆記本包上書皮,躺在牀上一字一句細細翻看,百看不厭。它就放在牀邊,像是外公換了種方式一直陪着我。
“爸,媽,你們現在在哪玩呢?......什麼時候回來呀.......哎呀,你們快點回來吧,你兒子天天吃泡麪都瘦了一大圈了......哎呀,家裡破產了,沒保姆了,我都會自己洗碗了!”江溯撥了個號碼握着話筒囉囉嗦嗦。
許久他終於放下了電話。
我就是...想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