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歡然起身，將拂塵一揚，搭在自己的手臂上，靜靜等候閔皓揚的詢問。他眼底流露出一絲陰鷙的笑意，掩藏至深，無人發覺。
“本王不過一個落敗的王爺，還請公公莫要這般言語，以免引來殺身之禍的好。”
那人臉上的笑意慢慢變得不自然，本意欲作一恭維，想不到反被潑了一盆涼水。他低首立在堂上，緘口不再言。
閔皓揚接過蔣凌遞上前來的茶盞，拿起被蓋，輕撥浮起的茶葉，後才淡淡道，“不知公公不在宮內呆着，跋涉來此所爲何事？”
王庭安略一躬身，聲音如老鴨般尖銳細刺的聲音，“回王爺，奴才是受貴妃娘娘之命，前來保護王爺回京都。”
閔皓揚舉起酒盞，放於脣邊輕輕一吹，抿了一口，繼而露出一抹極有深意的笑意，“是前來監督本王吧？”語氣平靜無瀾，看不出其中任何情緒。
王庭安臉上終於有了些許慌張之色，在這位天下盡知的冷麪王爺面前，連一個苟延三朝的太監皆失了心魂。“王爺，您誤會貴妃娘娘了，娘娘擔憂您的安危，特派奴才來接王爺。”
閔皓揚黑眸裡雖是清冷，但難掩心中漣漪。
“她還好麼？”
那人見閔皓揚的眸中消沉，遂知了他語中深意。
他精明老道的眼神一轉，悵然道，“回王爺，自王爺離開京都，娘娘終日茶不思飯不想，一心等候王爺歸朝。自從前幾日得知了王爺要回的消息，臉上才略見些血色。故此番遣奴才隨宮中衆侍衛來此接應，以便王爺安然回朝。”
聽他一言，閔皓揚心中的牽掛愈加濃重了一層。許多曾無數次妄言要封藏的回憶，此時紛紛跑進他的心上，糾纏錯亂，濃得化不開。
雲霓裳，一個消失在自己的世界已久的名字，此時，那人的臉，那人的氣味，那人的呢喃鶯語，全重新彙集在腦海，拼接出一個千嬌百媚的絕世佳人。
他心中早已不去恨她，而更多的，是想念。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或許當初是她的無情，他便不會死心。
或許當初不是他的無情，她便不會這般尋覓。
正遊離間，那股尖細的聲響又震耳在畔，“王爺，娘娘交代奴才，有東西要交予王爺。”
“東西？”閔皓揚猛一驚神，臉上的表情緊擰，“拿上來！”
“是！”王庭安自懷中極其翼翼地取出一張薛濤紙箋，雙手陳列出，被上前的蔣凌接過，才奉在閔皓揚的手中。
閔皓揚低眸看着紙箋一時凝滯了神情，待之後慢慢展開，映入眼簾字只有兩行，“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字體爲小楷，端莊婉雅，結構嚴謹而疏爽，情態變化多端。墨採飛動，精麗妍美而又自然流便，正是當年在騰王府之際，他親自教與雲霓裳臨摹的字體。
“王爺。”
閔皓揚回過神，擡眸見蔣凌正詫異地望着自己。他衝蔣凌略一搖首，示意他自己無事，繼而對王庭安道，“門外有多少侍衛？”
“回王爺，娘娘派了夜將軍，下帶精銳御林軍一排三十人。”
蔣凌一驚，夜將軍？！莫非是夜離？！
夜離原爲御林軍從三品的偏將軍，作爲正三品總統領蔣凌的下級，不過後得雲霓裳的寵信，調至了至春宮，官拜大內侍衛總管。
如今竟連親信部隊皆遣來請王爺，看來此番必是要讓王爺回去了。
閔皓揚倒是平靜非常，只道，“夜離呢？”他亦相識夜離，夜離當年是邢王的下屬軍官，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卻道不同不相爲謀，頗爲嘆然。
王庭安連忙回道，“顧將軍見門外遍是未乾的血流，故遣侍衛們正在與蔣將軍的部下在處理，奴才去宣……”
“不用。”閔皓揚拂手止了他言，略一思忖，道，“待稍候讓夜離將軍來見本王便是。”
“是！王爺！”王庭安眸色一轉，自眼底流瀉出一抹狡黠，“不知王爺，何時回宮？”
閔皓揚此時已將手中的薛濤紙箋收起在懷中，起了身，用睥睨一般的眼神看他，“此事公公先莫要擔心了，待將衆人安置完，定當啓程。”
語罷，他給身旁的蔣凌使了個眼神，便掀簾進了帷帳之內。
而蔣凌得了旨意，趨前對王庭安道，“公公，請吧，帶本將軍去看看府門外如何了。”
王庭安忙堆笑而回，“好好，將軍請。”
輾轉已忙亂了一日，此時的暖陽抹上一層濃妝，厚重的丹紅脂粉，將單純的色澤全部遮掩，如一朵破敗的牡丹花開。
四沉的暮色下，半垂於天跡的落日正展露出漫天殷霞，碧綠的池水倒映出滿院的黃昏景緻，湘安府院中綠意紛紛轉紅，被暮風漫卷掃落的紅葉徐徐飄落。
湘安府門外，人流甚稀，雖青石板街上已被人拭去了血跡，但青草間還夾雜着紅色的沾痕，清香不再，不時散發出淡淡血腥的氣味。
自從清晨的動亂過罷，整個湘安郡繼而人心惶惶，來往百姓皆不敢經過湘安府，只繞道而行。
雖石逸淵已派侍從衙役至各條街道，乃至一些百姓人家登門造訪，爲以平息動亂，但始終無法消除百姓心中的恐懼。
一時間，整個湘安府全進入一片安謐得異常的氛圍之中。
湘安府門前的石階上，一人正立在當中，身前是衆身着緇衣盔甲的帶刀侍衛，個個站得筆直，面龐剛毅英武，看上去神情端肅萬分。
侍衛前立有一人，腰佩長劍，亦是一襲戎裝，冰冷堅硬的盔甲下，是一張俊毅依舊的臉龐，突顯豪氣非凡。
那人趨前一步，單膝跪地的剎那，鎖甲晃動，明鐺作響的輕吟聲傳入耳中，雖人不在戰場，但令人心底已陡然生出如在戰場的緊張和鬥志，“末將參見王爺
！”聲音高亢，激盪在泛着金光的盔甲上，熠熠生輝。
立在石階上那人便是閔皓揚，於他身後立着將軍蔣凌，及湘安知府石逸淵，身側則是那位太監總管王庭安。
湘安府圍牆上伸過府內所植的梧桐枝葉，閃爍着綠幽的光華，碩大的葉子處處散發優雅的氣質，如一位掩面含羞的女子。突兀的枝椏，卻又如面前一位位身着鎧甲恢宏的兵士。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
“顧將軍，請起吧。”閔皓揚凝了眸看他，目光靜睿。
夜離雙手一抱拳，聲音穩穩如磐石，“謝王爺。”
閔皓揚擡步下了石階，全身被覆蓋在夕陽下的梧桐樹影中，“將軍先讓兵士們暫歇在湘安郡，本王還不急待於離開。”
夜離邁了一步迎上前去，聽罷，臉上明顯浮出一絲異樣的神情，靜默片刻後才沉沉道，“王爺，貴妃娘娘十分擔憂王爺的安危，命令末將定要保護王爺儘快回去。這……”
閔皓揚嘴角一揚，不由一冷笑，“莫非，本王的命令還不如雲貴妃？”
“不是！王爺誤會了。”儘管閔皓揚這般言語，但夜離臉上卻無絲毫慌亂，若不是能力超羣，那便定是在雲霓裳面前得勢已久。
“末將只不過與娘娘的意思相同，擔心王爺的安危。”
閔皓揚微微頷首，“無礙，照本王說的辦。”他轉身緩了一聲，“石大人。”
石逸淵聽聞，連忙攏了攏袍子，趨步立在閔皓揚身後，“王爺。”
“今夜，應該還不能離開，勞煩石大人將夜離及衆兵士尋個地方暫且住下。”閔皓揚擡眸望了望天色，天色近晚，雲掩夕陽折射緋霞，應快入夜了。
石逸淵看着他，一臉恭敬之意，“是，王爺。”
石逸淵自天際收回了目光，衝夜離扯出微微一笑，“顧將軍，安車勞頓，今夜便好好歇息，一切明日待議。”
夜離忙拱手回道，“謝王爺。”正欲再語間，卻被閔皓揚打斷，只聽得一股揚起的聲音，“蔣凌。”
蔣凌聞聽閔皓揚喚聲，忙大步流星趨過去，先對夜離彼此頷首示了意，作爲施禮，隨即對閔皓揚抱拳道，“王爺。”
“你今日不必在湘安府，你與夜離將軍應是故交了，你二人今夜好好促膝長談便是。”閔皓揚側身面對着蔣凌，眉宇間雖平靜，但其中隱藏着一股他人不易察覺的深意。
蔣凌則收在眼底，沉沉一聲，“是，王爺！”
其實，他心中是極其不願與夜離爲伍的，當初夜離便不服他作爲御林軍總統領，但因雲霓裳的旨意，迫於無奈。表面二人情同手足，可私下並無深交。後來夜離被雲霓裳調至至春宮，建立專職守衛貴妃的一支部隊，亦是爲蔣凌所不齒。
如今，若不是閔皓揚有必要的旨意，蔣凌定是不會親自與夜離爲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