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趕緊起身扶起閩皓揚,“公子勿施如此大禮,老夫如今不過是一介百姓,早已不是什麼太傅了。”見閩皓揚起身,他一展白眉,亦追問道,“倘若老夫沒有看錯的話,公子莫非乃,當朝騰王爺?”
閩皓揚淺褐色的瞳仁中帶着微微警惕的光芒,臉色在瞬間劃過一絲驚異,“殷老前輩莫非早已知曉在下的身份了?”
“哈哈……老夫先前不過一種猜測罷了,看公子器宇軒昂,亦並非尋常人。再者既有宮廷之人來尋,亦表明公子來自宮廷。全城百姓亦誰不知騰王棄皇位攜王妃逃出京都。如此斷來,公子即是騰王了。”
聽罷解釋,閩皓揚已深深折服,他竟想不到這位老前輩果如傳言,如此高深莫測,不愧爲當年的太傅大人。他嘴露輕笑,開口道,“殷老前輩真乃神人也。早聽父王談及,殷老前輩一生功高,雖身居高位,子爲將,女爲後,但廉潔無私,乃一代明臣。只是晚輩不知,爲何老前輩後來隱退了呢?”
“公子,哦不對,老夫此時應稱騰王了。”那老者撫了撫須,沉沉一笑,“其實老夫當朝四十餘載,早已厭倦官場爭鬥,閔裕昏庸,本志遇明君。況且奸佞當道,國敗根朽,老夫早已無能爲力,不過逃避現實之舉罷了。”
見那老者無限愁緒,閩皓揚不禁感嘆萬分,“殷老前輩仁義,晚輩實在欽佩。”
那老者微微苦笑,一雙幽黑的眼眸中透出幾分愧疚,“何談仁義?!老夫不過一介無能書生,改變不了現實便逃避於此。實在汗顏哪!”
“不然,殷老前輩雖棄官,但一直行醫救人,仍將百姓放於首位,晚輩替天下百姓跪謝殷老前輩!”閩皓揚趨前單膝跪地,拱手行禮。
“騰王快快請起,您這樣真是折煞老夫了。”
閩皓揚起身重新坐立,眉宇間更添了一絲敬重。
那老者略一沉吟,“同王爺一起的那位姑娘莫非就是陪騰王一起出逃的騰王妃?”
“正是。”
“老夫雖隱逸,不過對夫人亦早有耳聞。夫人不離不棄騰王身邊,實在是一代女中巾幗啊!”那老者眼神中不覺間帶了幾分悲憫與憐惜。
閩皓揚早已心知這些,只是一直埋在心底,不曾言說。如今被那老者點破,內心卻是無比悵惘。他欠白芯蕊的太多太多,不知這一生是否能夠還清。
那老者眉心深擰,似乎心裡仍有疑惑,“老夫敢問騰王,爲何棄皇位而離京都呢?”
“晚輩不過是想跟殷老前輩一樣,過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梅妻鶴子,佳人相伴,豈不比紛雜的朝廷美妙甚多麼?”閩皓揚揚眸遠眺着青山綠林,內心似有深深遐往。
“請恕老夫直言,如今朝廷無主,後宮爲政,南方旱災,四洲瘟疫,天下早已民不聊生。騰王不登皇位,遂了多少奸佞之臣的心思。難道騰王沒有想過黎民百姓麼?”
閩皓揚頻頻搖頭,溫淺的氣息也絲絲鋪灑而來,“有得必有失,晚輩退出,也許會有更好的明君即位,在下亦能隨心歸隱,何樂而不爲?
”
“但是騰王可知,朝野上下誰繼皇位皆名不正言不順,先王既無子嗣,亦撰有遺詔,天下只有騰王一人即位,纔是民之所向。騰王難道只求一己私心,而棄天下百姓不顧麼?!”
閩皓揚擡起了眉眼,見那老者臉色微憤,竟不知他雖餘生隱逸,仍把這紛亂塵世看的如此之深。的確,是他在逃避,倘若只爲了他自己,便不值得這麼做,因爲他有一個必須要傾心守護的女人。他低首躬身,滿面愧疚,“殷老前輩教訓的是,晚輩實在汗顏!”
那老者眸底漾出深暗的複雜,緩緩說道,“老夫亦不能左右騰王,只求騰王能多一眼天下蒼生,勿要學老夫啊!”
閩皓揚微微頷首,一道陽光傾瀉在他身上,如身披黃袍光芒萬丈。
清晨的微光漸漸破開山間幽霧,給草屋鋪上一層柔軟的薄紗。自草屋上空一陣輕煙飄渺而起,凝凝練練,繚繞不去。
白芯蕊正躺在榻上閉着雙目翻來覆去,似在經歷一場昏暗的夢境。
她感覺自己在急速下降,下降。身下便是深淵萬丈,可是一直到達不了谷底。不論她如何掙扎,始終被周圍的黑暗包圍,一點一點地在將她吞噬。她感覺什麼東西正滴滴墜落在自己的臉上,陪着她一起下降,下降。那東西晶瑩剔透,投射着漫無邊際的黑暗,她不禁伸手去撫摸,似是一灘湖水般清瑩。
是她到達谷底了麼?
是她墜落在深湖裡了麼?
可是她不會游泳啊!
她漸漸無法呼吸,無法呼吸……
她竟快要窒息了……
突然一道光芒射進湖底,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漸漸浮上了岸……
白芯蕊慢慢睜開秀目,臉上卻清清涼涼,已經佈滿淚痕。一縷晨光跳進窗櫺,在她不失魅力的臉上呆着一直不肯離去。
她極力回憶方纔驚險的畫面,腦袋卻隱隱作痛,像失了憶一般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白芯蕊擡手去撫摸道道金黃,手掌裡開始漸漸恢復了溫度。陽光勾勒出手掌上清晰的輪廓,倒映出一個修長的形狀。
她久久沒有說話,繼而起身,慢慢走下了榻。
閩皓揚沉默良久,瞥了一眼門口,見白芯蕊不知何時已立在那裡,眼神飄忽不知在張望何處。他輕輕喚了一聲,“芯蕊?”
白芯蕊側過臉去視他,眸子間還殘留着剛剛睡醒的疲倦與朦朧。
閩皓揚站立起來,趨步上前,湊近白芯蕊,聲音盡是溫柔,“芯蕊,你醒了?”
白芯蕊只是頷首,脣間輕輕啓動,但沒有說話。
“來,快過來拜見殷老前輩。”閩皓揚拉過白芯蕊的纖手,走近那老者。白芯蕊卻是一臉疑惑,不知何時來了個殷老前輩。
閩皓揚擡手一指石椅上安坐的老者,“這是殷弘殷老前輩,芯蕊,快快施禮。”
白芯蕊顯然聽聞過殷弘之名諱,眼神裡漸漸有了神,櫻脣輕啓,“莫非老先生,就是當年祈老還鄉的當朝太傅,殷弘?”
那
老者眯起眼睛,仰天長笑道,“竟想不到老夫如此有名,竟連姑娘都聽說過。”
白芯蕊一聽真是殷弘,臉上的驚訝停頓在那裡,隨即恢復正常,忙揖道,“家父常提起太傅大人之前的事蹟,小女子着實欽佩。”
“不過陳年舊事,老夫亦跟令堂頗有深交,不知姑娘令堂大人可好?”
白芯蕊突然面露悲慼,應是自覺身爲人女愧疚難當,“小女子亦長年不曾回去蘇州看望過家父,也不知家父是否……”
那老者知她心思,規勸道,“唉,令堂身子骨比老夫還硬朗,定相安無事。想不到他至今仍居在蘇州過閒散生活,堪比老夫啊!哈哈……”
閩皓揚見白芯蕊不再言語,湊到眼前,看她神色,“芯蕊,頭還痛麼?”睡過一覺,白芯蕊顯然早已不記得昨日因情緒失控被閩皓揚擊昏之事,只道,“嗯,略微有點。”
閩皓揚知道應是昨日自己下手重了些,頓生一臉愧疚,“芯蕊,對不起。”
白芯蕊疑惑地望着他投射而來的眸子,不知何出此言,“爲何要說對不起?”
閩皓揚略一遲疑,一抹悲色流轉眸間,“牧兒的事。”
白芯蕊臉上滑落一絲哀慼,不過不太明顯,只淡淡道,“我已經沒事了。”她轉而對那老者,“請問殷老前輩,牧兒的病……”
那老者盯了白芯蕊半晌,嘆氣道,“那小兒,所剩時日不多了。”
白芯蕊心一緊,不過已不像昨日那樣瘋癲,而是安靜了許多。她擡了擡眸,對那二人輕聲道,“我先進去看看他吧。”
那老者微微頷首,叮囑道,“姑娘,如今那小兒身上的病已今非昔比,你儘量保持遠離一些,不要被傳染上纔是。”
白芯蕊心底顫顫,點了點頭便進去了。
紗幔之內的牧兒正靜靜喘息着,臉上已被瘟疫折磨得扭曲了形狀一般。
白芯蕊伸過手欲去撫摸牧兒的臉頰,耳邊突然響起那老者方纔的話,心中不免悽楚,便慢慢收了回來。她只是不能因自己一己私情,而讓閩皓揚和殷老前輩亦失去性命。
“牧兒?”白芯蕊輕輕喚他。可是牧兒依舊緊閉雙眼,沒有聽見任何人的喚聲。
白芯蕊竟忍不住開始顫抖起來,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牧兒,你醒醒啊。你不是還要讓宋叔叔幫你做弓麼?你難道忘記了麼?”依舊沒有人回答她。
“牧兒,等做好了弓,姨娘陪你上山狩獵好不好?你可知道,姨娘自小上山狩獵,狩獵的本領可不比你宋叔叔差呢。”
此時的白芯蕊已經淚流滿面,聲調哽咽,“牧兒,你睜開眼睛看看姨娘啊,難道你不認得姨娘了麼?”
始終無人應答她。好像一切都是在自言自語。
白芯蕊將頭埋在白皙的手臂裡,靜靜哭泣。沒有人聽見她的呼喚,彷彿她在一個無人的世界裡,沒有人會來,沒有人陪在她身邊。
這個幼小的世界,正被淚水慢慢佔據,繼而化成一潮洪水,沖垮了心上最後的堤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