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對外宣稱王妃柳氏因病而逝,享年三十二歲,按國母之禮葬入王陵,算是保全了王室的最後一點尊嚴。
這年的春節,君敏心是在一片素白的帷幔靈幡與紙錢中度過的,陵墓造好後,她木然地看着母親的靈棺被送進永恆的黑暗,自始自終,再流不出一滴眼淚。
她的心,一如這靖宮般死寂。
母親的葬禮,守靈,封陵,全是她全程操辦,不願假借人之手。彷彿唯有拼命地忙碌,才能暫時擺脫夢魘,才能忘記那無力挽回的一切。
那日陳寂因護主心切,誤殺王妃,儘管靖王已赦他無罪,但心中無限愧悔的陳寂依然無法原諒自己所犯的過錯。當日他自去刑房領了二十廷杖,便蹲在地牢裡不肯出來。
君敏心藉着昏暗的牛油燈,呆呆地看着牢裡那落魄的少年。牢房是沒有上鎖的,但陳寂卻倚在牆角固執地不肯踏出一步。君敏心閉上眼,心中濃濃的酸楚蔓延開來,彷彿下一刻就要衝破堤防洶涌而出。
“阿寂,跟我回家。”許久,她說。
烏黑的鬈髮披散着遮住陳寂半張臉,他埋下頭,沙啞着嗓子道:“我已再沒有臉去面對王爺,面對你……”
君敏心走到他面前,抱膝蹲下。沉默許久,方伸手將陳寂鬢角垂下的鬈髮別至耳後,淡淡說:“母親雖然有錯,可你也不該殺她。”
陳寂喉頭一顫,頭埋得更低了,不敢擡眼看她。
君敏心嘆了一口氣,“阿寂,我知道在你心裡,我比一切都重要,你只是怕失去我。”頓了頓,她輕聲道:“而我,又何嘗不是如此?這個世界這麼美好,這麼殘酷,我又能改變什麼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儘量不要再失去……”
內心的情感再也壓抑不住了,兩世爲人,她還是無法改變母親的慘死。她怕,怕還沒來得及說‘我愛你’,就再一次失去陳寂!
君敏心輕而固執地捧起陳寂落寞的臉龐,柔軟的指腹寸寸碾過少年英氣俊朗的面部輪廓,從眉眼鼻樑處一路溫柔地滑下,最終停在他剛毅的脣角。她閉了閉眼,再睜開,烏黑的眸中些許情愫交疊涌現,她溫柔而堅定道:
“阿寂,我想我是愛上你了……你愛我嗎?”
突如其來的表白,令陳寂驚愕地擡起頭,深邃的眸子因爲震驚和慌亂而驟然收縮,在黑夜裡呈現出漂亮的幽藍色光澤。猝不及防的,陳寂耳根通紅,怔怔地看着面前清秀的少女半響,嘴脣幾度張合,喉頭抖動,偏是吐不出一個字來。
君敏心垂下眸緩緩靠近一臉呆愣的陳寂,微微側首,在他微微張開的脣上落下一吻,輕如蟬翼。她問:“阿寂,你是喜歡我的,對麼?”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般,時間在此刻被無限拉長,每一寸光陰的流逝,便讓君敏心的心緊張一分,到最後,越來越忐忑,越來越涼……
終於,陳寂調開視線,乾燥的脣張了張,啞聲道:“我這樣的罪人,哪還配得上……”
“陳寂,你到底還要自怨自艾到什麼時候?”君敏心強壓住隱隱泛起的怒火,鬆開捧着少年臉龐的雙手,直視着陰影裡無措的少年,定定地問:
“我只問一句:阿寂,你心裡除了兄妹情分,可有一星半點兒的愛我?”
陳寂垂下頭,雙拳握緊垂在身側,久久不語。從君敏心的角度,她看不到他埋在陰影裡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緊抿的脣線和吞嚥的喉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君敏心感覺到自己就像一個唱獨角戲的小丑,什麼身段、尊嚴全拋棄了,卻換不回一份承諾。
是啊,自她重生後一切都改變了,她憑什麼認爲陳寂一定還會像以前那樣默默愛她?原來,上天讓她兩世爲人,不是爲了重新得到,而是更悲慘地失去所有……
終於,君敏心涼涼一笑,悽惶道:“陳寂,你是不是要等到我死了,才肯吐一句真心話?”
聞言,陳寂猛然擡頭,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剎那間,無數痛苦、惶恐、震驚、無措在他眼底交疊涌現,猝不及防,彷彿要淹沒塵世的繁華……最終,只化爲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只是數月後,君敏心一語成讖。等待她與陳寂的,將是一場痛徹心扉的離別。
半個月後,心懷負罪感的陳寂主動請纓,去漠北駐守邊城。誰都知道,沒有一年半載陳寂是不可能調回都城的,若是碰上戰亂,恐怕要三年五載,甚至永遠都不可能再回到靖宮。
聽到這個消息,君敏心眸中沒有半點波瀾,似乎生死之中早有預料。她只是微微一笑,說:“他果然還是不肯原諒自己,不敢面對我啊。”語氣中有着淡薄的憂傷,一觸即碎。
那日,整個靖國大雪紛飛。君敏心在高高的城樓上,目送陳寂的人馬緩緩離開靖宮。陳寂不曾知道,在他跨出靖國的城門後,君敏心抑制不住內心的不捨與癡情,拔足一路飛奔而下,想要交付生命般拼命追着他的人馬跑了許久,許久……
最終,她跌倒在寒冷徹骨的雪地裡,咬着自己的手腕無聲地流淚。淚水滑落,凝結成眼角的霜花。
改變能改變的,接受不能改變的。這份愛戀也許還充滿了不成熟的苦澀,但她會堅強的等待,熬過嚴寒徹骨的冬季,必是又一個春暖花開。
兩個月後,君敏心滿十五歲,按禮該由母親爲她舉行及笄禮和成人儀式。但其生母已故,這任務便落到姑姑落璃的身上。
烏黑蜿蜒的長髮用兩支金笄綰起,露出一張完整的、清俏的面容,父親摸着君敏心精美的髮髻,欣慰道:“敏兒成年了,是個大人了。”
姑姑落璃還不忘打趣一番,嘻嘻笑道:“小敏心可以嫁人啦!”
君敏心勾了勾脣角,將目光投向未知的遠方,嘴角的笑痕慢慢淡了下去……沒人知道,她這輩子最想嫁的人,已是孤身去了千里飛雪的大漠。
那夜,她照舊提燈研磨,細心地將自己最近幾天的生活記錄成厚厚的信箋,等來日再寄給那掏空了她心的少年。千里之外,條件艱難,陳寂的回信少之又少,可君敏心從未放棄,固執地一封一封地將自己的相思寄於筆墨,入骨纏綿。
這年七月底,大姜武帝駕崩,傳位於太子。新皇戴孝登基,特命靖王及公主君敏心來京悼唁,順便覲見新皇,以示禮數。
因爲是給皇帝戴孝期間,君敏心素面朝天,未施任何脂粉首飾,更有一番清水出芙蓉的清麗秀美。她隨父親入朝,在金鑾殿下恭謹叩首,三呼萬歲。
朝堂上,其他幾位藩王也都來了,唯獨不見九皇子落長安。聽人說,落長安前一陣子率兵與胡族交戰,被敵軍一箭射中胸肺,至今昏迷不醒,因而錯過了先皇的葬禮和新皇的登基大典。
不過這都不重要,讓君敏心感到意外的是:一向與靖、姜兩國交惡的胡族部落大首領竟然主動提出休戰,帶着一批牛羊美人等禮物來到京城,給新皇朝賀。
身穿孝服的年輕皇帝褪去了平日僞裝的笑容,一派威嚴精利的模樣。他從冕服下擡手示意免禮平身,指着殿前一位身穿異族服飾、蓄着淺髭的棕發魁梧男人,沉聲道:
“此乃胡族大首領——蘇吉王,此番他帶着厚禮來京,是想與我大姜國休戰和親,永修舊好。諸位意下如何?”
和親?
君敏心暗忖道:若胡族與姜國交好,那對靖國來說必定是百害無一利。沒了姜國這塊肥肉,胡族劫掠的矛頭必然全指向靖國!看來,日子又要不太平了。
正想着,高高在上的年輕皇帝已經做出了結論。他道:“既然諸位愛卿都贊同和親,那便從宗室中挑選一名淑良貌美、才德兼備的公主嫁給蘇吉王爲妃吧!只是朕的幾位皇妹皆已婚嫁,宗室中幾位未嫁的姑娘年紀都尚不足十四,太小了……朕思來想去,只有一人最爲合適。”
在衆人屏息以待的目光中,新皇眸中閃過一絲疾光,眼波一轉,牢牢鎖定殿下垂眸靜立的君敏心,帶着一抹深不可測的笑容悠悠開口道:
“靖公主君敏心知書達禮舉止優雅,相貌更是一等一的俏麗,至今尚未婚配。靖王,朕做主將你女兒指婚給蘇吉王爲妃,如何?”
仿若五雷轟頂而下,猝不及防將人擊得天昏地暗!君敏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來新皇帝特意召見自己,只不過是利用自己來和親,從此要遠嫁西域大漠,此生無法迴歸中原!
天!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靖國與姜的關係已是劍拔弩張,皇帝就不怕胡族與靖國聯手麼?
“陛下,萬萬不可!”渾渾噩噩間,只見靖王雙膝一彎,竟是行了跪拜之禮。此言一出,朝堂一片譁然!
“爲何?”
“敏兒生母去世,按禮該丁憂三年,不宜婚嫁。”靖王擡頭,竭力恢復往日的鎮靜,“再者,敏兒年紀尚幼,怎能挑起兩國聯姻重任?望陛下三思!”
“此乃非常時期,何必在乎這些繁文縟節?”皇帝道:“靖公主不妨擡起頭來,讓蘇吉王來決定吧。”
君敏心渾身發冷,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自己身上,如芒在背。咬牙強自鎮定,她緩緩擡起頭來,只希望那勞什子蘇吉王不要喜歡自己這種柔弱嬌小的少女纔好……
新皇帝勾了勾脣角,語調清冷不帶一絲情感,緩緩道:“蘇吉王,你覺得怎樣?”
那身穿窄袖馬靴、五官深邃的短髭男人瞪大碧綠的雙眸,仔細上下觀察君敏心半響,方纔‘咦’了一聲,繼而爆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幾乎震動房樑!
蘇吉王哈哈大笑許久,方纔用一口蹩腳的漢話道:“好!好啊!這位小公主,本王甚爲滿意!”繼而又朝神色複雜的靖王大聲道:“這位大王,你何時把女兒嫁給我?我要馬上帶她回我的王宮,帶給我的臣民看,這將是他們最美麗的王妃!”
“既然蘇吉王如此喜歡靖公主,朕怎能阻攔?靖王,你女兒嫁給蘇吉王,將會爲我大姜和靖國同時帶來和平安寧,何嘗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姜皇直起身,收斂笑容威嚴道:
“宣朕聖旨:即日起,封靖公主爲‘長風公主’!賜黃金五百兩,金銀首飾一百零八副,布帛絲綢八百匹,宮女三十六名,代表姜、靖與胡族大首領蘇吉王和親,擇吉日出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