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大理寺還是尚書檯,都不會讓任何人背上莫須有的罪名,你只需要將你所知道的一切,毫無隱瞞地告訴大人們便是。”
沈若皎緩和了語氣,聲音溫柔,如同春時微風,拂去中年男子對強權的恐懼。
也在齊真的心上又一次拂起淡淡漣漪。
她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皎如天上月,那麼明朗,那麼聖潔,有她在的地方,就不容任何污穢骯髒的存在。
“說得好。”一道清朗的聲音驟然響起,來人一邊拍掌,一邊朗聲笑着,從人羣外圍走過來。
這人一身華衣,一看便非富即貴,人羣自發往後退,爲他讓出一條道來。
沈若皎擡眼看去。
此人長得和白禛有七分相似,但眉眼沒有白禛那般銳利,而是稍顯柔和,更加風雅。
沈若皎一眼便猜出了來人的身份。
敬陽王,白祁。
白祁是先帝寵妃董貴妃之子,看起來隨和儒雅,人畜無害,實際上城府極深,背地裡可是做了不少腌臢事。
沈相一向深諳爲官之道,做事小心謹慎,少有紕漏,他此生只栽過兩次跟頭,其中一次就來自白祁。
白祁明面上是一個沒有實權的閒散王爺,有封號,無封地,更無封臣和軍隊,但他素愛招賢納士,府上門客衆多,朝中交際甚廣,尚書令許庸,就和他私交密切。
也就是說,雖然白祁手上沒有權力,但他拉攏了大批文官武將,除了許庸之外,還有不少在朝中舉足輕重的大臣在他陣營。
白祁表現得玩世不恭,但他到底存了什麼心思,又有幾人能知呢?
那張溫潤的表面背後,指不定就包藏了一顆謀權篡位的野心。
是以,沈若皎看見他後,默不作聲地垂下頭,緊了緊面紗。
她知道白禛纔會是真命天子,她和沈家,定是堅定不移站在白禛這邊,才能高枕無憂。
他們立場相對,她不能在這裡被揭穿身份。
儘管如此,白祁還是徑直走向她,在她面前站定,饒有興味道:“這岐京城內,能有如此膽識和見識的女郎,可是屈指可數啊。”
話裡話外,似乎意有所指。
“這位郎君言重了,小女子不過隨口妄言,豈敢自命不凡。”沈若皎垂首低眉,不動聲色,彷彿剛纔當街訓斥的另有其人一般。
好在白祁並未過多糾纏,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後,便從沈若皎身旁擦過。
沈若皎長舒一口氣,默默從人羣中往外退。
從剛纔開始,就一直靜默無聲的齊真也跟了出來,在她身後問:“你方纔爲何那麼氣憤?”
沈若皎腳步一頓,回頭反問:“我爲何不能氣憤?”
齊真好整以暇地看她:“這岐國是清明還是晦暗,是姓白還是姓柳,與你又有什麼干係呢?”
這話大逆不道,從他嘴裡說出來,卻好像只是在談論天氣一般雲淡風輕。
沈若皎沉默了,未幾才道:“這天下姓什麼的確不重要,可一旦江山易主,岐國必然會歷經晦暗。你可知先帝從印離手中收復西北失地,用了多長時間?”
提及此事,她的眸中掠過一絲痛意。
未等齊真答覆,她又飛快說道:“七年,整整七年,七年間,西北四州亂成一鍋粥,大量流民南渡,拖垮了原本富庶的江南,無數將士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禮崩樂壞,暗無天日,析骨而炊,易子而食。皇權,對敬陽王他們而言,是遊戲,是籌碼,對百姓來說,是一道催命符。”
她聲聲擲地,清澈明亮的眸中隱隱浮現淚光。
齊真怔了一下,意識到什麼,剛想開口,沈若皎便背過身去,低聲道:“對不住……是我失禮了。”
她苦笑一聲,似是自嘲般低語:“我和你說這些,你又怎麼會懂呢?”
言畢,沈若皎便疾步往街市走去,齊真看着那個清瘦落寞的身影,眼底滿是心疼。
她的眼淚,好像滴在他的心上,滾滾燙燙,灼得他心中滿是刺痛。
他怎麼會不懂呢,那段絕望的經歷,是他和她共同參與的啊,也是從那時候起,少年的心裡埋下了莫可名狀的種子,漸漸長成參天大樹後,他才察覺,這是迷戀。
他還以爲沈若皎早就忘記了,一直爲此介懷。
可看她還爲那段夢魘而痛苦,他又希望她能忘記。
哪怕是連帶着他一起忘記也好,只要她不會爲此受傷。
齊真嘆了口氣,快步追了上去。
“娘子,真的僕從就在街北等候。”他柔聲細語,生怕驚了佳人。
但沈若皎已經恢復了之前那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淡漠道:“不必了,你我不過是萍水相逢,我豈能收你的禮物。”
齊真不依不饒:“真可是娘子的救命恩人,娘子收下真的禮物,便當是對真的謝禮了,娘子覺得如何?”
沈若皎愕然,她從不曾聽聞如此算法,以收禮做謝禮,可真是從古至今從未有過的先例。
偏偏他以恩人身份自居後,無論出於何種立場,她都不好再拒絕,否則便是忘恩負義了。
不過如此也好,就在今日將恩怨兩清,以免日後橫生枝節。
思及此,沈若皎便也同意了。
方纔耽誤了一陣時間,已是人定時分,街市上已經少有人煙。
沈若皎和齊真就這樣並排走着,前方轉角處忽然想起一陣整齊有序的腳步聲。
他循聲望去,那是一隊護衛。
爲首那人,沈若皎熟悉極了。
“子復表哥。”沈若皎目露驚喜,倒是沒想到會在此處碰到趙重。
“月華妹妹,還好你沒事。”趙重神情激動,大步邁上前來,他陡然伸出手,似是想將她擁入懷中,又意識到不妥,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頓了片刻,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
“方纔我陪萱兒去看花燈,誰知碰到明光表弟,得知你在街上走散,所以調集了人手來尋你。”趙重解釋自己爲何會在此處。
“原是如此,多謝表哥掛念。”沈若皎感激地笑,她視線越過趙重往後探去,“萱兒已經回府了嗎?”
萱兒是趙重的親妹,她的表妹,趙令宜,小字萱兒。
趙令宜比她小上兩歲,和白禛同歲,入宮以前,她還用能聽見趙令宜在她耳邊唸叨白禛是如何英明神武,瀟灑絕倫。
可惜仰慕白禛的趙令宜不在禮部名冊之上,反倒是她入了宮,當真是造化弄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