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省領兵在西北取得一場大捷的消息,當天就如同晴空霹靂一般,迅速在京師官場蔓延開來。
沒有人能想到,平時看起來狡猾奸詐滿肚子壞水卻從不知兵的李孜省,竟有這般本事。許多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派出人手四下找人求證,以驗證此消息真僞。
但最後的結果卻無不顯示……這似乎是真的。
除非是李孜省欺瞞上報,以小功冒大功,對自己取得的一點兒小功勞便誇大其詞,再或是殺良冒功,哄騙天下人。
這些只能等後續消息傳來才能進行甄別。
文淵閣。
內閣值房。
劉吉幹坐在那兒,手上仍舊拿着邊關送來的奏捷奏疏的關白本,整個人還沒從晃神中跳脫出來。
“劉閣老?”
徐溥生怕劉吉接受不了邊關捷報的衝擊,在旁善意提醒。
你要是繼續坐在那兒冥思苦想,只怕你會想不開,直接背過氣去。
劉吉苦着臉問道:“時用啊,你說說看,這是個尋常人能想到的結果麼?要是今日我在朝會上帶頭參劾李孜省和他背後站着的張來瞻,是不是說現在我已經被天下人羣起恥笑了?”
徐溥心說,被天下人恥笑倒不至於。
看走眼的又不止你一個,反正我沒看出來李孜省到底是怎麼獲得軍功的。
真是邪門兒!
劉吉繼續問道:“你說,姓李的有幾分可能是虛奏捷報,以換取軍功?反正天高皇帝遠,騙得一時是一時,讓張來瞻在朝中替他發聲,然後這場子虛烏有的大捷就可以堂而皇之存在,甚至銘記於史書中?”
徐溥皺眉問道:“這可能嗎?”
“怎麼不可能?”
劉吉道,“以我瞭解的李孜省,他做事從來都是不擇手段,先皇時更是不守規矩,朝堂上下最恣意妄爲的那個人就是他。”
徐溥無奈搖頭,意思是,我不認爲李孜省有膽量在這麼大的事情上弄虛作假。
除非他活膩了!
劉吉繼續分析:“你想啊,這是陛下登基後第一場像樣的戰事,先奏個捷,讓陛下開心一下,朝廷也把慶祝流程走完,將事情變成既定事實。這樣就算回頭派人去調查,發現問題所在,也不能隨便揭露……畢竟誰都要爲陛下的顏面着想。”
徐溥苦着臉道:“劉閣老,您是不是多心了?就算李孜省有此心思,我想,覃公公也不會讓他隨便亂來的……再說這一戰可是有首級和俘虜作爲憑證的,很難作假!”
“覃昌得罪了張巒,被陛下發配,要想重獲帝心非得立下軍功不可。也就是說,如今覃昌的未來已經跟李孜省牢牢地捆綁在了一起,他們共同弄虛作假也不是不可想象之事。”
隨即劉吉又指了指奏捷奏疏,分析道:“你沒看到上面說,此番出塞還抓了不少邊疆牧民,或許他們就是以這些異族百姓來充軍功。
“別以爲我不知道當初王世昌就是這麼幹的,威寧海破了韃子營寨,殺的抓的基本上都是老弱婦孺,然後先皇就給他定了那麼大的功勞,讓世人覺得他是當世第一名將,殊不知他根本就是欺世盜名。”
“有這回事嗎?”
徐溥很驚訝。
心說,當時我只是東宮講官,在朝中並沒有太大的話語權,真不清楚背後的門道。
劉吉道:“後來還是我跟先皇說明情況,要不然王世昌怎會被髮配去安陸結屋山岩下種莊稼?”
“……”
徐溥頗爲無語。
感情當初王越倒黴,還有你劉吉在背後推波助瀾的功勞呢?
劉吉目光陰冷,道:“李孜省對於軍功的渴望,比之昔日王世昌更甚,所以他完全有理由殺良冒功……故此,這件事必須得嚴查,追究到底,不能讓他有任何鑽空子的機會。”
徐溥試探地問道:“那您……”
劉吉顯得很自負:“我這人,看人很少會走眼。哼,先前參劾之事還沒完,我倒要看看,那張巒和李孜省還能搞出什麼名堂來!
“要真是隨便一個什麼鳥人,去了趟西北,受張巒一番指點後就能開疆拓土,殺敵建功,那他張巒豈不是成了仙人?
“這種事,打死我都不信!”
……
……
徐溥離開文淵閣時,心裡很是糾結。
因爲從情理上來說,內閣目前就兩個人,他應該在立場上跟劉吉保持一致。
雖然二人年歲相當,但劉吉資歷太過深厚,宰輔的經驗比他徐溥多多了,他不該懷疑劉吉觀事的準確性。但從理智上來說,這個劉吉做事太不靠譜了,“劉棉花”的稱號可不是白來的。
跟劉吉站在同一立場上,就像是明知此路走不通還非得往前衝,不撞南牆不回頭,那也太傻了。
從內心而言,他還是傾向於跟劉吉劃清界限的。
“徐閣老?”
徐溥剛走到翰林院門口,還沒等進去,就見劉健從裡面迎了出來。
徐溥上前問道:“希賢,你爲何在此?找我有事嗎?”
劉健道:“先前您讓人傳話來,讓所有人都在參劾掌院學士張巒的奏疏上聯名,本來已收集得差不多了,但適才西北捷報傳來,翰苑同僚震驚之餘,紛紛議論,認爲此事應當慎重再議。”
徐溥嘆道:“我此番回翰苑,也是爲叫停此事。”
“這參與不參,有何講究?”
劉健問道,“據說李孜省和覃昌二人,領兵在塞外抵禦韃靼人,大獲全勝,還是按照張巒所給情報方纔取得的戰果?
“張巒遠在京城之地,如何得悉千里外的韃靼人的行軍動向?莫非是……”
徐溥一聽,趕緊叫停:“切莫多做猜測。”
因爲徐溥已經感覺到了,這幫站在儒家學術頂端的翰林,從理性角度做出猜測,張巒很可能是跟韃靼人暗中有勾連,或是牽扯到韃靼內部派系之爭,韃靼人要藉助大明邊關將士之手來教訓那些不聽話的部族武裝。
從某種角度而言,這是當下最符合這次“神蹟”的解釋。
畢竟大明文官最通人情世故,做事素來講究“合情合理”,你張巒在皇帝面前裝神弄鬼,繃繃面子裝裝逼也就算了,還想讓我們相信你真的通曉天機?
不好意思,這實在是超出人類正常能力所及,別怪我們不相信。
徐溥道:“據聞,李孜省領兵出關後,埋伏於邊民的營地內,待韃靼騎兵抵達時,突然殺出,星夜破敵後立即回兵關隘。如今韃靼兵馬或將捲土重來,賊酋可能調集更多部族武裝進犯偏關。”
劉健點頭道:“邊防本無事,或因此一鬧,事便不能了了。”
徐溥道:“我稍後會去找負圖商議此事,他對邊事瞭解頗多,或可釋疑解惑。”
“徐閣老爲何不去兵部問策呢?”
以劉健的意思,你對這一戰有疑問的話,應該去找兵部尚書餘子俊纔對啊。
至於馬文升,雖當過一年兵部尚書,但如今他只是左都御史,照理說不該過問軍機事務纔對。
徐溥嘆息道:“既要問,還要答,且能言中要害,這個人選可不好找。朝中多數人在邊事上少有深入瞭解過,且就算明晰也未必會應答於我。”
劉健點了點頭,算是弄明白了一些事。
徐溥畢竟剛入閣不久,地位雖卓然於六部九卿之上,但從朝中聲望上來說,他比之兵部尚書餘子俊還遠有不如,需慢慢積累資歷。
所以這會兒徐溥有軍事方面的疑難去找餘子俊談話,餘子俊恪於面子最多敷衍幾句,並不會真心跟他分析箇中利害干係,內閣也就得不到想要的應對策略,無法在後續票擬中有個鮮明的立場。
畢竟徐溥可指望不上劉吉。
於是當下最好的辦法,就是去找先前當過兵部尚書又被去職,直至新皇登基後才又重新起用的左都御史馬文升。
如此一來,對話會更爲方便快捷,也體現出了雙方身份上的對等。
劉健道:“先前陛下曾派人來翰苑放風,說是隻要西北有捷報傳來,就可以此拔擢張巒入閣。如今果真應驗,會不會是有人提前設下的局?不可不慎啊!”
徐溥一怔。
他在想,怎麼劉希賢的想法,會跟劉吉如出一轍呢?
難道李孜省帶兵打勝仗,真就那麼不靠譜?
以至於是個人都懷疑,這是李孜省和張巒早就設計好的陰謀詭詐,甚至讓覃昌和西北將士都爲之扯謊?然後大家就在同一條船上了,默認軍功的存在,就算陛下知曉事情的真相也會出麪包庇?
徐溥搖頭嘆息,感慨道:“若真如此,西北必定會再起波折……咱不妨先等等看,暫且不忙做決定。這邊你先與我進去將差事辦妥……不便在此多逗留,稍後我就會離開。”
或許是徐溥感覺到,如今翰林院上下對張巒也存在不小的戒心,尤其是那些侍讀、侍講甚至是學士,生怕張巒越級升遷,直接把本來屬於他們的蘿蔔坑給佔了。
所以一旦有涉及到對張巒入閣利好的消息傳來,一個二個都開動腦筋去謗議,生怕張巒真獲得軍功,直接跳過他們入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