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順一邊把劉吉往內院裡面送,一邊心念電轉……這位堂堂的首輔大學士,是個瘋癲之人嗎?
你到了地方只管跟我家老爺講道理,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算什麼?
我又不考科舉!
等把劉吉送到中院,見到張延齡正在月門後迎候,常順趕緊行禮告退,改而由張延齡負責把劉吉往張巒養病的後院臥房送。
“小國舅,不知令尊的病況如何了?可有找人診斷過?沒什麼大礙吧?”
劉吉又主動跟張延齡攀談起來。
雖然劉吉不覺得眼前這個半大小子有多大本事,但有關張延齡早慧的名聲,他也略有知悉,再加上張延齡本身就是國舅之身,未來很可能得爵,他就更不會掉以輕心了。
張延齡臉色顯得有些悲愴,聲音低沉:“家父自頭年年關時染恙,到現在病得愈發嚴重,連起牀都困難了……不過家父說,只要給他時間休養,就一定能好起來。”
“他……”
劉吉一聽似乎着急了。
這老傢伙怎麼能好起來呢?
最好就此一命嗚呼!
哼,這個張來瞻怎能自救呢?一定得把自己往死裡熬纔對嘛。
張延齡又換上一副感激的神色,道:“劉先生,說起來家父抱恙在身後,來拜訪的人不少,但多都是爲個人利慾,唯獨只有您乃是爲關心家父而登門。”
劉吉捻鬚故作關切地道:“同殿爲臣,老夫豈能不擔心令尊的病情呢?他要是倒下了,誰來接替他?陛下需要他,朝廷也需要他,老夫更不能痛失一位摯友啊!”
“晚生在這裡感謝劉先生了。”
張延齡裝模作樣拱手給劉吉行禮。
劉吉臉色正常,但內心卻微微有些得意,心想,這小子生來便如此愚鈍嗎?不知道什麼叫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居然還在這兒感激我?
……
……
臥房內。
張巒倚靠在軟枕上,張着嘴大喘氣,臉上除了煞白就是焦黃色,就好像是被烤過一樣,已經滋啦泛油了。
張延齡把人帶進屋中,看到張巒那浮誇的表演,不由在想,剛纔是誰跟我說演技非凡的?這就是你所謂的演技?
真是浮誇啊!
“哎呀,來瞻,你可還好?”
劉吉進到房間後,一副激動的神色,三步變作兩步衝到牀頭,那關切的眼神一點兒都不像是裝出來的。
張巒回過神來,驚訝地道:“哎呀,這不是劉閣老嗎?咳咳……勞煩你關心,瞧我這身子啊……咳咳……失禮失禮……請恕不能親自出門相迎……咳咳……”
“你這說的是哪裡話?”
劉吉趕忙上前去扶張巒,嘴上責備道:“趕緊躺下來休息啊,你怎麼還坐起來了呢?一定要注意休養啊。”
張延齡解釋道:“劉先生,是這樣的,家父說如果一直躺着,會對呼吸系統存在一定阻礙,肺部缺氧將導致更大的毛病……就算不能下榻,也得起來坐坐,這樣有助於身體康復。”
雖然張小國舅滿嘴的新名詞劉吉聽不太懂,但大概意思還是明白的,心說情況真是這樣嗎?
那你張巒就更得躺着了!
你要是就此康復了怎麼能行,早點兒去死纔好呢!
說完劉吉幾乎是硬架着張巒,把裝重病患者的老國丈給按回到了牀板上。
張巒一臉懵逼,我不就是病一場嗎?你是來探病的,還是來給我通筋骨的?咋還上手了呢?
等張巒躺下來後,劉吉似乎才放下心來,一屁股坐到了旁邊的凳子上,感慨道:“知悉你生病,老夫多有掛懷,可說是茶飯不思,生怕你出什麼偏差,老夫痛失好友不說,朝廷也失去擎天巨柱……無論如何大明都不能沒有你啊!”
張巒道:“劉閣老言重了,以在下那點兒能耐,完全沒資格立足朝堂。眼前這場病,大概就是老天爺對我的示警,告訴我,沒有那麼大的腦袋就別戴那麼大頂帽子。這是在勸我知難而退啊。”
劉吉一聽,猛一拍大腿,誇獎道:“來瞻啊,你能有這麼深的感悟,那真是……”
誰知張巒接着道:“可是……我不能退啊……”
“啊?”
劉吉瞬間變了臉色。
心說你耍我呢?
剛還說得好像你已經怕了天意,準備激流勇退,我還覺得以後能把你引爲我的知己呢。結果一扭頭,你就給我整這出……?
張巒感慨道:“陛下初登基,朝堂上下很多事都等着我去做,朝中錢糧物資也等着我去籌措,以我這微薄的力量,能爲陛下做點兒實事,那是我的無上榮幸,怎麼能夠輕言退卻呢?還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吧!”
“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
劉吉勸解道,“朝上悠悠諸公,又並非你一人撐着,何苦要爲難自己,把自己折騰到如今這般境地呢?”
張巒苦笑道:“他人不行啊……你看看,除了我之外,誰人能一次籌措那麼多錢糧?那是豁上我一張老臉去求人,一粒米一文錢硬討來的……丟人現眼的事,交給他人,我實在是不忍心,也就是我這張老臉早就丟光了,要不要都一個樣,纔會無所謂。”
“……”
劉吉瞬間感覺到,自己面對的絕對不是一個正常人,而是奇葩中的奇葩。張巒繼續自說自話:“我也曾跟陛下提出過請辭,但陛下就是不同意。說是要等西北戰事有了結果,我身上有了軍功後,將我擢升入閣。
“我當即便跟陛下說,我張某人何德何能哪?比之二位閣臣,劉閣老和徐閣老這般璀璨的明月,我連螢火都算不上,實在愧對陛下的看重……”
“……”
劉吉仍舊啞口無言。
他發現,張巒這套說辭,把自己給整不會了。
這是在恭維我麼?
聽起來像模像樣!
但怎麼又覺得他是在諷刺我呢?
但問題是哪句話纔是諷刺?完全聽不出啊!
另外,非把我跟老徐擺在一起,他這是什麼意思?
張巒道:“劉閣老,您剛纔說大明不能沒有我,但我卻認爲,這朝廷不能沒有您纔對。您可一定要保重身體,大明的未來得靠您這樣的治世能臣貢獻心血啊。”
“啊!?”
劉吉先是瞠目,隨即謙虛道,“來瞻,你這話說得太過了。我其實只是個庸碌之輩,在內閣多年所做都是一些恪盡職守的事情。
“話說,今年朝廷遇到的麻煩可不小,從臘月開始,京師一場大雪都沒有,現在北方旱災遍地,要是開春之前再不能有所緩解,那就……”
張巒問道:“需要我幫什麼忙嗎?”
“幫忙?”
劉吉一怔,隨即擺擺手道,“這種忙你怎麼幫得上呢?你儘管好好養病。看你這精氣神,其實也……”
張巒一愣,隨即意識到,自己光顧着應付劉吉,渾然忘了表現出此時應有的病態……難道我這精氣神太好,一看不像是有大病的樣子?
“咳咳咳……”
張巒立即大聲咳嗽起來,因爲咳嗽得太過用力,很快他便滿臉潮紅,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
張延齡趕忙走到兩人中間隔絕視線,然後轉向劉吉道:“劉先生,家父說,他的病情想要痊癒,就得多休息。且他的病,源自於萬貴妃和先皇,乃至於懷恩,可能具備一定的傳染性。”
“什麼!?”
劉吉一聽,瞬間從凳子上躥起來,那感覺就好像是在面對一個瘟神。
“咳咳咳!”
張巒繼續裝模作樣。
這年頭,傳染病中最爲人恐懼的就是肺癆,也就是肺結核。
而另一頭張巒早有準備,拿出提前沾染了新鮮雞血的手帕,往嘴上一捂,隨即扒拉開遮擋視線的小兒子,有氣無力道:“延齡啊,爲父又咳血了,看來病情又加重了,唉,醫者不自醫,煩人啊!”
張延齡聞言,立即讓開身體,讓劉吉可以清楚看到張巒手上那沾滿鮮血的手帕,然後上前接過手帕放在了地上的竹簍裡,此時劉吉才注意到,竹簍裡此時已經有好幾張帶血的布巾,臉上的懼色更甚。
張延齡彎腰給老父親蓋上被子,回過頭道:“劉先生,不知你還有何要事,可以儘早說出來,家父可能需要靜養。”
張巒責備道:“你這孩子,在賓客面前如此說話,是要把客人往外趕嗎?真是不懂規矩!劉閣老啊,您見諒,我這孩子純粹是爲了你好,怕被我染病於身,他沒有惡意的……”
劉吉憂懼交加,強撐笑臉道:“來瞻,你放心,我不會放在心上,此番來訪本就只是爲了探病,沒有別的意思。既然你需要靜養,我豈能不識好歹?這就告退了。”
“沒事嗎?”
張巒疑惑地道,“劉閣老,您不用跟我客氣,就算我在病中,也不耽擱處理朝事。您是知曉的,我這人平時做事雖然顯得很拖沓,甚至不常去公廨,但一旦有事,我是絕對不退縮的。”
“知道知道。來瞻你可說是大明的股肱之臣,你好好養病吧……”
劉吉說完轉過身就往門外走,似乎一刻都不想多留,因爲走得太急,甚至腳下還有點兒拌蒜,身體前傾差點兒跌個狗吃屎,好在及時扶住了門框纔沒有跌倒。
張巒吩咐道:“吾兒,好好送送客人,爲父不能出門相送……這病見不得風!記得把門關好。”
“知道了,父親,就由孩兒把劉先生送去便可。”張延齡恭敬地應了一聲,才又招呼:“劉先生,請緩步,我來送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