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黃河大堤上。
聽着滔滔的河水流淌聲,龐頃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續道:“這次發生的事情,對咱們在應天府的佈局有很大影響,勢必會讓南直隸地方勢力重新洗牌。咱的人,日後未必會再聽使喚。”
李孜省一臉好奇之色,問道:“我在南邊還有人手?”
“怎麼沒有?”
龐頃趕緊道,“您之前掌管天下官員升遷任免,南京官場同樣爲您所用,就算您未曾踏足南京,但那邊有不少人,還是以您爲馬首是瞻……”
“是嗎?那你這趟去,籌措了多少錢糧?”
李孜省一針見血地問道。
這下龐頃再次無語了。
李孜省面色不善:“所以你去了一趟應天府,只是得到賢侄延齡他一個秋後必然調撥錢糧的承諾,然後不幫他做事就心急火燎回來,非要跟我硬湊一塊兒,被我罵上一頓,你心裡才舒坦,是嗎?”
龐頃一臉委屈地道:“道爺,您可不能不講理啊!”
“哼!”
李孜省輕哼一聲,皺眉道:“讓你去南京,是幫延齡賢侄做事,你居然啥都沒促成便打道回府,還說老子不講理?要你作甚?
“你也知道,咱現在最大的憑靠,只剩下張來瞻父子二人,你不替人家辦事,還想讓人家一心幫你?天底下有這道理?”
“這……”
龐頃心說,道爺魔障了。
你把這條命都交給張家了,對他父子二人可說是盡心竭力,毫無保留,可問題是……你讓下面的人怎麼接受?
你明明手裡還有點兒權力,能以其爲自己人謀求退路,你卻主動把所有後路都給堵上了,甚至把家財拿出來獻給朝廷修河。
你本就被文臣定義爲奸臣,難道還想憑此徹底把自己洗白不成?
李孜省道:“什麼都別說了,你趕緊再次動身南下,無論延齡賢侄讓你做什麼,你照他的意思去做便可。”
“他希望敝人到徽州府走一趟。”
龐頃謹慎地問,“要去嗎?”
“當然要去!”
李孜省瞪了龐頃一眼,“既然明確叫你去,爲何不去?那羣徽商可精明得緊,如今不但京師商賈都爲延齡賢侄掌控,就連應天府都成爲他囊中之物……你猜延齡賢侄要推進的事情,他們會不會配合?”
龐頃愣了一下,問道:“所以……道爺的意思是……讓敝人去徽州府,來個狐假虎威?”
李孜省指了指龐頃,不屑地道:“你啊你,以前我還覺得你小子蠻聰明的,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當初我掌權的時候,藉助我的威風你到處耀武揚威,現在有延齡賢侄給你當靠山,你還不樂意?難道你的腦袋被驢踢了不成?
“時移世易,我早不復當年的威風,全憑靠張家而存,你以爲我還有多少本錢?如今全心全意爲張家效勞,纔是破局的唯一辦法,我纔有可能一舉扭轉過去不好的口碑,名流千古。
“炳坤,你好好想想吧!正如當初我跟你說的那般,要是我折戟沉沙,做的事中道崩殂,你可轉投張家,不失富貴!我這也算是給你鋪路,你不要挑三揀四好不好?”
“不好!”
龐頃一口回絕,“小人才見風使舵,君子從一而終……道爺您有吩咐就說,別在這裡嘲諷敝人。”
“算了,算了,簡直是朽木不可雕也……啥都不說了,你趕緊依照延齡賢侄所言,去徽州走一趟!”
說話間,李孜省看着堤壩下面黑壓壓涌來一羣人,擺擺手示意龐頃滾蛋,“我本要去見蕭公公,誰曾想他竟主動來了!你別讓他見到!走走走!”
龐頃扁扁嘴道:“見上一面,又不會怎樣!”
李孜省怒不可遏,踢了龐頃屁股一腳,喝道:“你懂個屁啊!老子是不想被人看到所有底牌……
“你見過推牌九時先亮出自家牌給人看的?這蕭敬,精得跟猴子一樣!最好別讓他看到背後的情況究竟是怎樣的……”
“明白了。”
龐頃當即道,“我從後坡下去!那鄙人這就去了……來時我寫了一封信,留在你屋舍牀榻的墊子下面。如果有要事通知,你就遣人快馬追上,今晚我將在就近的驛館歇宿。”
“去去去!屁事真多!”
李孜省罵罵咧咧喝斥。
……
……
蕭敬作爲朝廷派來監督黃河修造工程之內官,屬於接替懷恩做事,堂堂司禮監太監就似被放逐一般,遠離朝廷中樞。
但蕭敬心裡很清楚,眼下皇帝有多重視黃河改道,尤其涉及來年可能會有一場大洪水……
這件事張巒提前跟朱祐樘警示了,說一旦決堤,將會有數百萬人流離失所,數十萬人因饑荒時疫而歿,蕭敬已有耳聞,而作爲內官,他經歷過先皇時李孜省幾次上疏,對張巒的預測極爲信賴,奉爲圭臬。
不過他到了地方後,並沒有像李孜省那樣做出副竭盡全力做事的樣子。
蕭敬比較務實,知道以他老太監的殘疾之軀,就算在河堤上也做不了什麼實事,還不如發揮一下自己在宮裡多年的人脈優勢,在地方上幫河工籌措一些錢糧和役夫。
“李尚書,那是……?”
蕭敬其實遠遠已看到龐頃。
李孜省道:“哦,來找我彙報事情的,涉及到南邊……聽說應天府出了點兒狀況,乃張家小國舅所爲。
“蕭公公知情嗎?”
蕭敬頷首道:“咱家也剛收到公函,得悉張二公子在南京整肅地方勢力……李尚書人在大堤上,消息竟也如此靈通?”
“呵呵。”
李孜省笑了笑。
心想,我不但消息靈通,且還是來自現場的第一手報道,跟你這個只聽公函內容的人知悉的情況,還是有本質區別的。
要是沒點兒人脈關係,我都不好意思在堤上曬太陽。
蕭敬問道:“不知朝廷下一次調撥錢糧,是在幾時?”
“蕭公公,你是真心問貧道的麼?”
李孜省非常無奈,搖頭苦笑,“難道不應該問您纔對?陛下最近是否有新的旨意下達?朝中可有什麼安排?京師又有何消息傳來?
“說起來,我長久在堤壩上,日子都快過糊塗了,忘了大堤外的人間,是何等模樣。”
蕭敬心想,你還真會裝。
看起來你留在河堤上,出力甚大,但對整個修河工程,有大的促進作用嗎?
見蕭敬默不作聲,李孜省又道:“蕭公公,張家小國舅從北往南去,途經徐州,都沒來堤壩上看看……難道說,朝廷以後都不調撥錢糧了嗎?”
蕭敬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一臉茫然地問道:“李尚書,您不是跟張家一門走得很近麼?這個問題您問咱家?”“蕭公公,話不能亂說。”
李孜省嘆息,“都是爲朝廷做事,怎麼能以關係遠近來進行判斷呢?誠然,張閣老是有恩於我,但我跟他平常也就泛泛之交,那張小國舅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要說關係親近,能近得過你們這些宮裡的……自己人?”
蕭敬心中嘀咕。
誰不知道你跟張來瞻好得幾乎穿同一條褲子,你如此推諉,意欲何爲?但還是強忍質問的衝動,問道:“所以說,目前朝廷並沒有錢糧調運來此?”
“沒。”
李孜省看着波濤洶涌的黃河,苦笑道,“這纔剛把城外轉彎這一段新河道修好,接下來就是從徐州往淮河一線推進,得耗費多少人力物力?要在未來兩到三年內修好,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蕭敬聞言瞪大了眼睛:“問題是……來年黃河就會發大水,稍微不慎就是澤國千里的悽慘景象!”
“是嗎?”
李孜省故作驚訝地道,“但工期從三年縮減到兩年已是極限了……你的意思是說,來年開春桃花汛,河堤會頂不住?那你看這樣如何,咱這邊不管修成什麼樣子,先把黃河水引來,分出一部分,順着未修好的河道往下游走?但到那時……徐州以下……恐怕……咳咳……”
蕭敬面帶急切之色:“若是能在來年開春前修好的話,就可避免悲劇上演……”
“我也想啊。”
李孜省爲難道,“問題是錢糧保證不上,眼下剛入秋,役夫都調不上來!百姓可不管你來年是否有大水,他們只顧眼前的一畝三分地!”
蕭敬道:“李尚書,您得拿出做實事的態度來!”
“這不正做着嗎?我天天在河堤上守着,就這還不算做實事?”李孜省湊上前,懇切地道,“倒是蕭公公,如果有時間的話,你可以到南直隸各衙門走一走,或許能籌措出一批錢糧和工匠來呢?”
“咱家……”
“河堤上的事,蕭公公儘可放心,眼下已入秋,今年汛期已經過去了!無須您親自盯着,只是錢糧上,得多勞煩蕭公公您啊。”
李孜省擺出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色,言之鑿鑿地道。
……
……
京師,紫禁城,幹清宮。
朱祐樘再次召見了王越,並將張延齡在南方所取得的成果,展現給王越看。
朱祐樘振奮地道:“延齡在南方已證明了這些火器的威力,確實可做到以一當十,攻無不克。當然,這只是跟地方上的盜寇交戰,並不能發揮其最大的威力,以後對外夷作戰,纔是它最大的展現舞臺。”
“陛下。”
王越很快看完手頭的奏疏,問道,“不知此戰中,張國舅,是否用過新式火炮?”
朱祐樘點頭道:“用過,奏疏上不是說把盜寇的戰船都給擊沉了嗎?”
王越道:“可是……臣並不見上面有與盜寇騎兵作戰的描述。北方漠野千里,地勢平坦空曠,交戰更多是要看火器是否能壓制韃靼騎兵衝鋒……以臣所見,手持的火銃威力再大,始終得靠火炮才能壓制韃靼人發起的騎兵集團衝擊。”
“你是說?”朱祐樘想了想問道,“這次的實戰強度不大,所以並不能證明這些火器的真正威力?”
王越馬上道:“臣願意領一路人馬,從宣府等處,帶兵進入草原,實戰演練。”
“這個……”
朱祐樘本來只是想把王越召來,吹噓一下新火器的厲害之處。
同時也是因爲他身爲九五之尊,能分享好消息的人實在太少了,總不能去跟反戰的昔日東宮講官展現張延齡在南方平盜寇的戰績吧?
不曾想,王越在備戰的積極性上會那麼高,迫不及待就要帶兵去西北歷練。
王越拍着胸脯表態:“臣有信心,只需一千人馬,就能在草原上縱橫捭闔,所向披靡。”
朱祐樘搖搖頭道:“不合適。時機尚不成熟……如果讓韃靼人過早知曉我們有如此厲害的火器,不就等於是暴露朝廷兵馬的實力嗎?王卿家,你還是先隱忍。等到延齡回來後,朕與之商議後,再做決定吧。”
……
……
王越離開宮門,心裡還是有些失落。
皇帝在涉及軍事的問題上,寧可相信一個外戚出身的孩提,卻不聽他這個宿將的話,怎能叫他不失望?
就算是要在南方練兵,不應該派我去嗎?
爲什麼要讓那個初出茅廬,從來沒有實戰經驗的小子去呢?就算他再厲害,咱是不是也給個機會表現一下?
“父親。”
兒子王時站在宮門口迎接王越。
此時的王時,已經履職錦衣衛百戶,雖然他是以千戶身份進的錦衣衛,但實際上給的卻是百戶的實缺。
但即便如此,已體現出皇帝對王越的器重。
“嗯。”
王越點了點頭,此時他神色中帶着幾分失落,不太想跟兒子多說什麼。
王時道:“錦衣衛中最近傳有對您不利的流言,說是您在陛下面前屢屢進言窮兵黷武之事,據悉有御史言官糾集在一起,想集中對您展開攻訐。兒得悉後,提前來跟您知會。”
王越冷聲道:“我就是這麼個人,他們想攻擊,儘管攻擊好了!我如今出任兵部侍郎,本就被很多人看不過眼,一直想挑我的過錯!他們有本事,自己上啊!”
涉及軍隊問題,王越非常自負。
你們看不慣我?
不好意思,陛下旁人都不用,非用我來訓練新軍,甚至有可能讓我去西北帶兵,這還不足以體現問題嗎?
朝中有馬文升這樣的文官,自認爲很牛逼,還有兵部那羣人也看不慣我,天天挑刺兒,但不好意思,誰讓在大明,自土木堡之變後,論軍功文官中沒一個人能與我相提並論呢?
這就叫實力!
王時再道:“還有人說,您攀附張家外戚,試圖以張氏一門爲依託,引兵北上,與韃靼人交戰,簡直是勞民傷財。”
王越皺眉道:“這說法有錯嗎?”
“您……”
王時怎麼也沒想到,老父親在面對別人攻擊時,會如此坦然接受。
王越道:“爲父就是想利用張氏外戚跟陛下的良好關係,通過自己領兵進草原,以此來建立不世之功!
“平不平定草原,在爲父看來,全都無足輕重,但軍功卻是實實在在的!吾就問你,若是爲父去了,靠你們兄弟幾人,王氏一門以後還有大的出路嗎?”
這下王時面子多少有些掛不住了。
王家祖祖輩輩就出了父親這麼個牛逼人物,要說晚輩中還是有那麼幾個有點兒才能的,但有老父親的輝月在,別人那點螢火之光,實在是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