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的眼睛,陡然間的瞪大。
宋時安的那句話,瞬間就讓他的大腦空靈。
良久,都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從對方那陰冷的眼神中感覺到寒意後,他才意識到——來者不善。
“堂尊。”
然而他也並非善茬,不是這一句話,就能夠把他給嚇趴的。臉上的緊繃重歸和善,他皮笑而肉不笑的開口道:“你應該是初次來到朔風,所以不太瞭解這邊的一些風土人情。”
宋時安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
而接着,周安緩緩的走到了身後的椅子上,自顧自的坐了下來,頗爲隨意的說道:“我知道,堂尊年輕氣盛,來了朔風,想要做出一番功業。但州縣啊,跟你的盛安不一樣。說句大逆不道的,天高皇帝遠。”
在他說時,宋時安緩緩站起身,頗爲感興趣的看向了他,似乎在說繼續。
見這孩子有讓自己指教的意思,周安也就更加鬆弛了。身體往後靠着,手搭在扶手上:“朔風城裡,早就發不出餉了。可以說,這些各級官吏呀,都是張公養着的。”
“來了幾任的縣令,剛開始哪個不是想作爲朝廷命官,好好的威風威風。想敲打一下城中豪族,那很簡單,斷了炊也就老實了。”
說着,周安笑了起來,想着張公的吩咐,他對這個宋公子,也儘可能客氣了:“我知道,宋縣令想用大虞律法來壓我,但真的沒必要。皇帝的法,從來都下不了縣。而這裡,可是北涼。想要在北涼上的了桌,我給您指一條路。”
宋時安輕輕擡了下頭。
而周安,也就直抒胸臆了:“明日,宋縣令來張府,張公替您把城中所有的豪族聚齊。您敬幾樽酒,就說國難時艱,三軍將士奮力殺敵,望諸公能勞軍犒軍,以壯士氣,以慰軍心。看在張公的面子,當然,也有宋府君的面子,當天就能給您湊齊三千石糧食。”
聽到這裡,宋時安做出健忘的問:“你說什麼?”
這是嫌少?
但周安不會隨意提價,於是開口道:“我說,給您湊三千石糧食。”
“不不。”宋時安擺手,“不是這一句。”
“您來張府,張公替您把所有豪族聚齊。”
“也不是這一句。”
“我給你指一條路。”
周安有些不悅,特意的沒有使用敬語。
於是,宋時安提醒道:“你說,我是拿大虞律法壓你?”
周安一愣,有了一絲不太好的預感,但依舊是不卑不亢道:“怎的?”
然後,宋時安擡起手指,輕輕的點了點,笑着道:“不,我是拿勢壓你。”
“……”
“來人。”
臉色當即驟變,宋時安下令。
下一刻,縣吏和三狗一起進來。
坐在椅子上的周安,屁股一下子就有些坐不住了。盯着宋時安,對於這小子要幹什麼,不禁慌亂起來。
“拉出去,按照軍中規矩,杖二十棍。”宋時安冷冷道。
軍中的杖二十棍和縣衙的不同,那是把普通人當成士兵來對待,自然下手更狠,不會留情。
“你!”周安刷的就站了起來。
縣吏還怔了下,不太敢動。但三狗就像是沒有感情的執行機器一樣,直接就拽着他的胳膊,往外面架了出去。
縣吏隨即跟隨,拽住另外一邊。
“打狗還得看主人!你怎麼敢對我動手的?”掙扎的轉過頭,周安對着宋時安大喊道,“我是張公的狗!你打了我,張公不會放過你的!”
“叫什麼呢,閉嘴!”
三狗重重一巴掌就甩在了周安的臉上,警告道:“在軍隊裡,抗拒杖罰那是要直接杖斃的,再叫打死你!”
這巴掌配合着那句威脅,彷彿一下子打到了周安的聲帶上,再也不敢叫嚷。
但身子,卻像是蛆一樣,來回掙扎扭動。
這時,縣丞齊密走了過來,在獄衙過道見到這一幕都傻了。旋即,加快腳步走向署房裡,先是照例行禮:“堂尊,我是縣丞齊密。”
“齊大人。”宋時安微微點首。
“您知道剛纔拽出去的,是誰嗎?”他擔憂的問道。
“不知道,好像叫什麼安……宋時安?”宋時安思索道。
“您纔是宋時安。”
看出這位小宋大人是裝糊塗的高手,縣丞也就不演了,當即說道:“一個下人,衝撞了您,打死也就罷了,但他是張公家的下人,還是大管家。此番,您打了他,無疑打的是張公的臉。”
“如此國難當頭,張公趨利避害,不肯體恤朝廷,敲打一下又如何呢?”“敲打可以,但打不行。”齊密乾脆的說道,“我知道,小宋大人是盛安來的,看不慣北涼這些粗鄙簡陋的豪族。但張公,他是刺史的親姑父,這時沒走,等到武威陷落,姬淵大軍親至前,刺史一定會親自下令,來接張公出城。”
“他要是真的能走,爲何之前不走?”宋時安問。
“趙將軍名義上說了,誰人都不準離開朔風。”齊密解釋說道,“但實際上,有跟張公私下透過底。若走,只能他和他家的親眷離開,其餘人必須留下。錢財可以帶走,糧食必須留下。”
“他是貪財,還是想連着下人一起走?”宋時安問。
齊密搖了搖頭,道:“他想讓城中所有豪族,一起撤走。”
“喔,這樣啊。”
宋時安這下是明白了,張公這位‘人道主義’的想法了。
也就是說,作爲刺史的親姑父,他想走可以隨時走。
但是,作爲北涼世家領袖,他要保全這個利益階層。
哪怕是故土南遷了,有這些人擁護,作爲外地人,他在南涼依舊是豪族。
同樣,也是爲了堅持一個底線——兵不上大夫。
在中世紀歐洲有一個共識,哪怕是滅國之戰,戰敗的國君都不會被殺,依舊能過着優渥的日子。
其一,都是親戚,沒必要。
其二,人不可能一直贏,只要有輸的那一天,保持着這一條底線,不破壞這個規則,那歷史的車輪,碾壓而過的,只有百姓的屍骸。
張公就代表一個立場,權力更迭可以,不能破壞千年世家的傳承。
現在天下,齊帝也好,遼東北燕王也好,虞帝也好,說到底都是世家拱衛出來的最強世家代理人。
當然,南越不一樣。
他們那邊還在部落衝突。
“所以,堂尊你不能打他啊。”
齊密知道他聽懂了,所以有些焦急的催道。
“可是打都打了,怎麼辦?”宋時安問。
“現在應該剛開始打,我這就去叫停!”齊密當即就準備轉身。
“別。”宋時安叫住他,道,“打了一半就停下,那我的面子怎麼辦?”
“……”
這句話倒是把齊密說的不會了,憋了良久後,問道:“堂尊敢打的話,應該不是一時興起。想必,肯定有一些舉措能夠壓制張公?”
“以勢壓,可否。”
“堂尊的勢,比刺史還大?”
“六殿下的勢,如何?”
“……那當然是可以。”
齊密雖然嘴上這樣說,但心裡知道,基本上完了。
六殿下,有個勾八的勢。
勢是積累的。
對此,六殿下毫無根基。他現在所謂的勢,準確來說叫‘殺威’。
殺威最開始的一波是強的,但統治萬民,不能全靠殺威。
“放心好了,天塌下來有六殿下頂着。”
宋時安,緩緩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輕鬆。
齊密能說什麼,只好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而宋時安,在等了一會兒,差不多打完後,便出了獄衙。
然後,就看到了趴在長椅上,屁股被打爛,糊了一堆血,整個人宛若一條死狗般虛弱的周安,正被一大堆人圍觀着,皆是平民百姓。
“這不是張公家的管家嗎,怎麼被打成這樣?”
“這人,怕是要死了吧?”
“太狠了,我全程看的,第一棍子就打出了豬叫。”
“這是這個新來的堂尊乾的嗎?他難道不知道,這是張公家的人嗎?”
見圍觀人如此之多,宋時安相當輕鬆的走到了人前,看着這個一頭冷汗,差不多暈厥的周安,拍了拍手掌,高聲道:“愣着幹嘛?快點給張公把人送回去啊,沒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