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雨,連續下了三天。
攻城,也停滯了三天。
齊國大軍,都在大營中休整。
主帥大帳裡,也對這次朔風之戰,有了一些動搖。
“按理來說,我們瘧疾都死了近兩萬人,雖主要是民夫,但朔風城裡,應該要死不少吧?”一位將軍提出了自己的質疑,“怎麼感覺頑抗之力,不減先前。”
“肯定是死了不少的,就不清楚還剩多少能戰的人。”有人附和道。
“有農夫說,附近的草藥都被虞軍全部收割了,魏忤生是早就料到會有瘧疾嗎?”
“盛夏,還是圍城,最常見的就是瘧疾。”陳行解釋道,“不算料到,只是說防備的很充足。這種行爲,像是那個宋時安會做的。”
“羋將軍和蕭羣有過幾次交手,雙方各折損了幾百人,一直都沒有打起來。”有人建議道,“陛下,要不我們先打蕭羣?依舊是照武威故事,對朔風圍而不打。”
衆人,全部都看向雙手交叉握着,撐着下巴,低頭沉思的皇帝。
半晌後,他擡起了頭,提醒道:“風裡的水汽,越來越冷了。”
這句話,讓這裡的氣氛也變得更冷了。
齊國最北,靠近匈奴的城,半個月後可能就要下雪了。
而這朔風,頂多也就兩個多月入冬了。
現在赤水河對岸的朔郡,幾乎被全部吃空了。
基本上都是依賴齊國遠道而來的補給。
雖然朔郡產了整個涼州一半的糧,但這可是十幾萬大軍,用半個郡就能供給,那戰爭也太容易了。
等到降雪了,補給的難度會難不止五倍,原本的運輸,差不多是十之存五,現在就是十之存一。
而一直打到冬季,也意味着姬淵在北涼打了滿滿一年。
國力,已然拼到了極限。
所以,不像是武威那時候了。
現在只有兩個選擇,打,退。
打裡面,也只有兩個選擇。
放棄朔風打蕭羣和兩支從屬的州兵。
繼續分出少量兵力牽扯,專心打朔風。
一心兩意的資本沒有了。
姬淵在糾結的,是一個問題。
慘勝拿下整個北涼谷地,然後再積蓄三年,是否划算。
但這個問題,於他而言,其實沒有糾結的必要。
最賺的是什麼時候?
拿下武威,就此收兵,然後在河北岸屯田屯兵,靜待時變,比如魏燁死了這種,再找機會拿下另一半朔郡。
而現在,他已經加碼加碼加到不能回頭。
最虧的,就是中途放棄。
“天晴後再攻。”姬淵最終決定道,“派個使者過去打探一下。”
………
齊軍休息了,虞軍也獲得了寶貴的休息時間。
軍營中,逼仄、昏暗的裨將大堂裡,魏忤生坐在位上,他身旁站着守衛的心月,麾下的則是這裡的主要將領文官,都席地而坐。
冉進,朱青,秦廓,王大龍,政通,三個主力營將軍,一個先鋒猛將,還有一個主管治軍的主簿。
就在這時,宋時安走了進來。
而後,順手就將坐在地上的秦廓手裡的半塊餅拿了過去,吃了起來。
“你他孃的,要吃自己找伙頭拿去!”秦廓對他蹬了一腳。
宋時安則是像死狗一樣的直接躺在秦廓的旁邊,啃起了餅。
衆人也是看着疲憊的他,充滿了感激。
作爲將軍,很少有時候,能夠打這麼舒服的仗。
很少,能夠全心全意的把心思放在殺敵上,什麼都不用管。
連這裡最高爵位,陳鄉侯的冉進,也對宋時安有了不少的敬意。
這一仗倘若能贏,他絕對是首功,沒有一丁點問題。
實至名歸。
“諸位說。”政通開啓了話題,“這場雨後,姬淵會不會就順勢退兵了?”
對此,皆激起了衆人的興趣。
“按理來說,他有潼門關和武威,就已經賺夠了,收手也可以。”朱青道。
“是啊,大虞的屏障只剩下一條河了,他就算現在回去,也算是建了奇功。”冉進從兵法之道分析說,“於他而言,或靜待時變,或養精蓄銳捲土再來,都是可以的。”
“畢竟姬淵正值壯年。”
六皇子點頭。
“那至少,有五成的可能會退。”
秦廓也支持這一仗可能就已然結束的觀點。
然後,衆人紛紛看向了宋時安。
期待他的想法。
直到他開口:“退的可能,是零成。”
“嘖。”秦廓咂舌的懟了他一下,抗議他的精確拆臺。
“爲何?”冉進對宋時安禮賢下士。
“因爲,”宋時安看着懸樑,呢喃道,“他是姬淵。”
宋時安沒有吹他。
雖然的確是一個超級棘手的對手,但並非就無可戰勝了。
在宋時安看來,虞國的皇帝魏燁,和齊國的皇帝姬淵,兩個人是同一種性格。
絕非庸弱。
現在,他倆被同一個人搞得加倉加加加到厭倦。
股價的微笑曲線還沒出現,誰會先拋啊?
姬淵:我兩個漲停板沒跑,現在你讓我清倉?
“哼,就你懂姬淵。”秦廓對於先前宋時安讓幾百個人拿刀砍自己還是有意見的,所以習慣性的懟道。
“我懂姬淵,就像農民伯伯懂大米。”
兩個人的鬥嘴,讓魏忤生等人都忍不住笑了。
軍營裡面的一些瞎扯淡就是絕境生活裡,聊以自慰的調劑。
“那你這麼懂他?你說說看,他現在不攻城,會幹什麼?”秦廓道。
“我怎麼知道他會幹什麼?我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
宋時安吐槽完後,接着自言自語的說道:“不過閒着也是閒着,我如果是他的話,反正沒事幹,就派個人來勸降……”
宋時安的話音未落,突然的,一名士卒進帳稟報:“殿下!姬淵派了個使者在城門下舉着旄節求見!”
“!”
聽到這個,包括心月在內,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像是看妖人一樣的盯着宋時安。
而他也眼睛一亮,不過對於猜中了姬淵行爲這種事情毫不在意,看向了魏忤生,他突發奇想:“殿下,閒着也是閒着,我們犯個賤吧?”
衆人,皆面露困惑。
………被蒙着眼睛,齊使進到了魏忤生的大帳裡。而後,被解開了黑色的布帶。不過兩旁是執戟的衛士,嚴格的控制着他的身位,以及視線,不許亂瞥。
當然,並非是看不見就打探不到情報了。
氣味,聲音,都能夠透露一些重要的信息。
血腥味很淡,沒有什麼太明顯的腐臭,這說明城中的後勤保障還未癱瘓,除了守城外,還有餘力解決雜事。
一路上,傳來的聲音,也可以反映一些人口的密度。
而總結下來,他得出了一個不好的結論——朔風,似乎還能守好一會兒。
“你家陛下讓你前來,是要說什麼?”魏忤生隨意的問。
“陛下是讓我來勸降的。”特使回答道。
這句話,讓營帳的衛士都露出了兇狠的神色,瞪向了他。
“勸降?”
而魏忤生依舊很鬆弛,指着自己,困惑的反問:“你來之前,沒打聽一下我父親是誰嗎?”
“虞國皇帝。”
“那天下,豈有投降的皇子!”
魏忤生怒而詰問。
“那除了戰,我們還可以談和。”
特使不想得罪,微笑着說道。
“談和的條件是什麼呢?”魏忤生問。
“我家陛下願意全軍後退十里,讓魏將軍率軍民出城,將朔風騰空。”特使道,“但將軍需要先簽和談書。”
“這是和談嗎?那我的朔郡,豈不是全丟了?”
“但大軍得以保全。”
使者身上,依舊是帶着自信的氣勢。
“那就請你回去吧,本殿下,不接受這樣的和談。”魏忤生不屑的擺了下手。
“魏將軍,也可以說出您的要求麼。”使者作出謙遜道,“談,都是可以談的。”
“那我的和談條件就是,赤水河北岸歸你家皇帝,你們退軍,本殿下保證不出城追擊。”魏忤生道。
“可這北邊,本就已經爲我們所有……”
“那是我大虞的土,現在我保證不去掠,這不就是和談嗎?”
魏忤生這天真的話,把使者說的有點想笑。
正準備開口迴應時,帳外突然傳來聲音:“殿下,北燕……”
話音未落,魏忤生便呵斥道:“我正與齊使洽談,不知道嗎!”
“……是!”
連忙的,士卒退走。
而使者,則是心頭一緊。但竭盡全力的,表現出正常來,生怕展露出什麼違和的反應,以便招致殺生之禍。
“那折中的法子,你家陛下有嗎?”魏忤生問。
強行鎮定的,他流暢的接話道:“將軍有的,我家陛下還有另外三種方案。”
二人的談話,繼續進行。
這位專業的使者,不辱使命的,用感知打探到了這城中的狀況,並且跟魏忤生扯了一堆毫無意義的亂七八糟後,活着回到了齊軍的大帳裡,迅速將亂入的‘北燕’使者,全都彙報給了姬淵。
“難道這遼東的康遜要襲擊我們?”
“丞相剛給他送去了金銀,他允諾不會出兵干涉的。”
“可這康賊本就兩面三刀,還向僞虞稱臣,見我軍越來越勢大,也坐立不安了吧。”
“他要是敢這個時候襲擊,來年必將踏平他的襄城!”
“可是現在如果他來搗亂,堵住潼門關到我齊的要扼,我們可能會被困在這北涼谷地……”
“假的。”
就在將領們認真分析之時,姬淵乾脆的兩個字,拆穿了魏忤生使的這一套虛張聲勢。
倒不是說北燕國的使者進不了城。
大雨時,齊軍都回營了。
北燕國在這裡有些探子間諜,喬裝成農夫,夜裡偷偷請求進城,也是有可能的。
進城是可能的,但真的進城,絕不可能。
提起這個人,姬淵便露出輕蔑:“康遜,他敢嗎?”
的確,他不敢。
哪怕向虞國稱臣了,但與齊國的交際中,每次都是非常親切的向姬淵問以陛下安康。
天下四國之中,齊國和虞國纔是正經國家。
南越搞部落衝突,那個所謂皇帝就是個大酋長。
北燕國這邊,又苦又寒,全民皆兵,加上地勢好得一批,有長城阻擋,沒人想去打他。
相反,北燕這幾年還對大虞懈怠了,反倒是更懼怕姬淵。
“誠然,他對陛下的畏懼還是很深的。”
衆人紛紛點頭,覺得康遜不敢。
但姬淵,卻一點兒都沒有因爲這件事情不可能,所謂的北燕使者肯定是假的而安心。
爲什麼?
這玩意就算常理思考下,一定是假的。
但萬一是真的呢?
非常的危險。
最終,姬淵皺着眉頭,道:“大軍繼續修整,派八百里加急回齊,確定康遜邊軍佈置。”
就這樣,天晴了。
之後,又過了三日。
打探的騎兵,回來了,並帶來確信的消息:“陛下,北燕軍沒有任何動靜,全都在各自關隘駐紮。”
………
大雨三日,天晴三日。
朔風久違的,連歇了六日。
不過城外的城防還是沒來得及修補,因爲天晴後,便有軍隊圍而不攻。
休息,是兩邊都休了。
但利好朔風在哪?
又拖了六天。
“沒想到你這計策,還真的能夠唬住姬淵,讓他停止攻城足足三天。”
魏忤生對宋時安的‘犯賤’,十分的滿意。
“肯定是沒唬住的,以姬淵之智,他絕對不信。”宋時安解釋道,“但沒辦法,北燕這個時候要是攪和進來,會讓他十分的頭疼。哪怕果決如他,也不得不派人回去求證一下。”
魏忤生好奇道:“如若求證後,會如何?”
“那這就簡單了。”
宋時安,露出了爽朗的笑容:“我們要遭老罪咯。”